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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老百姓,还能有谁?”子产说,“你想想看,公子嘉和良霄在世的时候不仁不义,死得也不光彩,按理说,不应该有后人祭祀。但是因为良霄变成厉鬼来吓人,弄得新郑城中鸡犬不宁,人们来找我出面解决,我便不得不违反原则去立他们的后人。你以为我这是在讨好他们两个吗?不是的,我这是在取悦于百姓。百姓们高兴了,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啊!”
儒家敬鬼神而远之,因此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不语不等于不信,这种态度在子产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子产信鬼神,也敬鬼神,但他只在与百姓有关的事情与鬼神打交道。换而言之,如果某一天他在取悦鬼神,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取悦百姓。
这一取悦不打紧,子产善事鬼神的名声可传出去了。公元前535年夏天,子产前往晋国访问。正好晋平公生病,韩起代表国君接见了子产,私下问:“寡君卧床不起,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群臣们想尽了办法,该祭祀的山川鬼神都祭拜过了,但他的病情只有加重而不见减轻,前几天又梦见一只大黄熊闯进了寝宫。大家都说您博学多才,善于与鬼神打交道,您说,这是什么恶鬼在做乱?”
子产苦笑,好嘛,我堂堂郑国执政变成法师了。但是韩起问得恳切,只好应付道:“以晋侯的英明,再加上有您做正卿,哪里会有什么恶鬼?至于您说起黄熊,我倒是听说,从前尧派鲧(大禹的父亲)去治水,鲧没有完成任务,尧就在羽山杀了鲧,他的鬼魂变成黄熊,跑到羽渊(羽山之水)里。后来大禹的儿子启建立夏朝,一直祭祀鲧。商、周两朝也祭祀他,从来没有断绝。现在晋国成为天下的盟主,也许忘了祭祀他,才会这样吧?”
子产这话确实仅仅是应付。想想看,晋国称霸已经有百余年了,从晋文公到晋平公,有哪一代国君祭祀过鲧?为什么偏偏到了晋平公这一代,就冒出这个问题来了呢?但是韩起听了深以为然,马上跑去祭祀了鲧。你信不信没关系,反正《左传》上说,打那之后,晋平公的病渐渐好了。晋平公很高兴,寻思着怎么感谢子产,就将莒国进贡的两个大鼎奖给了他。晋平公的意思也许是:你不是喜欢铸刑鼎吗?我一次送你两个,让你铸个够,看谁还敢说闲话!
这一来,子产善事鬼神的名声就更响了。晋国的中军副帅赵成多次到子产下榻的宾馆拜访,与子产促膝长谈。有一天,赵成问了子产一个问题:“您说,伯有成为恶鬼,真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有。”子产一本正经地说,“人刚刚死去的时候,称之为魄,其阳气称为魂。一个人在生的时候锦衣玉食,魂魄就强劲有力,而且具有现形的能力,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渐渐变弱,一直到化为无形。普通男女如果不得善终,尚且能附在别人身上作乱,何况伯有乃是我们先君穆公的后代,他的父亲子耳(公孙辄),祖父子良(公子去疾)都是郑国的名臣。一家三代掌权,即便是在郑国这样的蕞尔小国,拥有和使用过的物品也是很多的了,因此吸取的精粹也很多,加上家族庞大,能够凭借的实力也雄厚,结果却不得善终。他成为恶鬼,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赵成连连点头,子产心里暗自好笑。这世道,说人话没人爱听,说鬼话倒是很有说服力啊!
子产此次访晋,主要目的是向晋国归还土地。
原来,四年前(公元前539年),郑简公在公孙段的陪同下访问晋国。公孙段表现得恭敬而谦卑,出席各种场合,言行举止都合乎礼仪。晋平公很高兴,听从了韩起的建议,表示要将州县(晋国地名)赏赐给公孙段。
前面说过,公孙段这个人很喜欢“装”。子产上台后,任命他为卿,太史三次去下任命,他表面上拒绝,背后偷偷做工作,搞得太史跑了三次,一时传为笑谈。没想到,一到晋国他就不装了,晋平公语音刚落,他立马磕头谢恩,当仁不让地接受了赏赐。《左传》对此评价:看看,这就是守礼的好处吧!像公孙段这么拽的人,因为在晋国守了礼,就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如果自始至终都守礼就更不得了啦!
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吗?当然不是。
话说州县原本是栾氏族人栾豹的封邑。栾盈之乱后,士匄、赵武和韩起都想将它据为己有。赵武说,州县本来就是温地的一部分,而温地是赵氏家族的传统领地,因此州县理所当然要封给赵家,这是尊重历史。士匄和韩起都说,别X你大爷了,州县很早就从温地里划出来,封给了郤家,后来又归还给赵家,再后来又封给栾家,都转了三次手了,你还在讲历史,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天下的土地是谁的都说不清了。赵武脸皮薄,被这二人骂得很不好意思,主动退出竞争。士匄和韩起一看赵武的风格那么高,也闹了个大红脸,说:“君子不可以冠冕堂皇地占小便宜。”也放弃了。这样一来,州县就成了无主之地,闲置了很多年。直到公孙段陪郑简公访晋,借住在韩起家里。韩起打了个如意算盘:反正我现在也得不到,不如做个人情,把它送给公孙段吧,以后若是还回来,那还不是落到我手里?这就是公孙段获得州县的真实原因。
再后来公孙段也过世了,他的儿子丰施继承家业。子产敏锐地意识到,现在是向晋国——不,是向韩起归还州县的最好时机了。他对韩起说:“过去承蒙晋侯错爱,认为公孙段举止得体,因此将州县赏赐给他。现在他不幸早死,无福消受晋侯的赏赐,他的儿子也不敢享用,但又不敢让晋侯知道,所以求我来私下送给您,请您笑纳。”
韩起说:“您这是干什么呢?快别这样,让人听到多不好。”
子产心想,装,继续装!嘴上却说:“丰施害怕自己福薄,连承受先人的俸禄都感到战战兢兢,何况是大国的赐予?当然,州县是您主持给他家的,有您在台上给他撑腰,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怕将来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说郑国占了贵国的便宜,引发土地争端,丰家可就吃不了兜着了。您收下州县,就是让郑国远离这种争端,也让丰家吃个定心丸啊!”
韩起说:“哎哟,我可没想到这一层。既然您这样说,我不收都不行了呀!”
“一定要收。”
韩起没办法,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州县。但他还是觉得有心理障碍,特别是想到当年曾经和士、赵两家为了州县而红脸,便觉得现在受之有愧。为了安慰自己,他干脆与宋国的乐家做了一笔交易,将州县与乐家的原县交换,把原县变成了自己的地盘,这才觉得心安理得。
【会说话,事半功倍】
公元前537年,也就是鲁国“舍中军”的那一年,二十四岁的鲁昭公来到晋国首都新田朝觐晋平公。这也是他即位五年来第二次前往晋国——上一次是公元前540年,晋平公的宠姬少姜去世,鲁昭公不顾堂堂诸侯的身份,亲自跑到晋国去吊唁,结果连晋国人都觉得这个马屁拍得太过分,派人在黄河边上将他劝回去了。
这一次鲁昭公在晋国的表现,可以用“知礼”两个字来形容。在各种场合揖让周旋,都做得不亢不卑,合于礼节。连晋平公都不禁对大夫女齐说:“鲁侯真可谓是知礼啊!”
没想到,女齐很不屑地说:“他算什么知礼啊?”
晋平公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看他从郊劳到赠礼,没有一个环节违背了礼仪,这都不算知礼,怎么才算知礼?”
女齐说:“您搞错了,他那是知‘仪’,不是知礼。对于诸侯来说,所谓礼就是守护他的国家,行使他的政令,不要失去民众的拥戴。现在的鲁国,政令出自于大夫之家,鲁侯想用的人,不经过‘三桓’的同意就不能任命;公室四分五裂,老百姓都不再依赖公室而是依赖卿大夫,民心尽失;对外周旋于大国之间,阳奉阴违,一有机会就欺负周边的小国,利用小国的灾难去获取利益。国家变成这样,鲁侯还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没有想到就连现在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已经是朝不保夕。礼的本质他没有抓住,反倒琐琐屑屑地急于学习外在的仪,表现得再好,也不过是绣花枕头,虚有其表。您说他知礼,这不是错得太离谱了么?”
晋平公无言以对。
我只能说,女齐这个人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很有脑子的。一个对内政令不通、民心涣散的国家,对外却要拼命表现出泱泱大国的风范,这不是很好笑么?
女齐说鲁国阳奉阴违,欺凌弱小,是有根据的。且不说虢之盟的时候,鲁国一边参加会盟,一边派兵入侵莒国,侵占了郓城;就在鲁昭公访晋尚未回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公然践踏国际法的事情。
这一年夏天,莒国大夫牟夷叛逃到鲁国,并将其名下的牟娄、防、兹三地作为见面礼,一股脑儿都献给鲁国。鲁国人当仁不让,欣欣然接受了土地。《春秋》对此事进行记载:“莒牟夷以牟娄及防、兹来奔。”《左传》解释说,牟夷不是卿,但还是书写了他的名字,是因为看重他带来了土地。
莒国人当然不忿,跑到晋国来告状。晋平公大怒,想把鲁昭公软禁起来,以此威胁鲁国归还莒国的土地。士鞅制止说:“万万不可这样做。人家是来朝觐您的,您却将他抓起来,有诱捕之嫌。想问他的罪,却不堂堂正正派兵去征讨,这是懒惰的表现。身为盟主而授人以这样的口实,那怎么行呢?还是让他回去,等以后有空了再讨伐他不迟。”晋平公想了想,接受了士鞅的建议,放鲁昭公回国去了。
这件事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女齐的正确。知书达理如何,不亢不卑又如何?鲁昭公在国外访问,“三桓”却在国内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如果不是士鞅出面,恐怕就成为晋国人的阶下囚了。
晋平公网开一面,鲁国人自然感恩戴德。公元前536年夏天,季孙宿来到晋国拜谢晋平公不追讨莒国土地一事。有理不打笑面人,晋平公心一软,亲自设宴招待季孙宿,而且特别为他加菜。季孙宿是个聪明角儿,一看这桌上的菜肴明显超标了,马上退出去对韩起说:“为了莒国的事,鲁国被免于惩罚就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敢要求赏赐?现在晋侯不但赐宴于我,又特别为我加菜,我不敢当,只有退出来才会免于罪责吧!”
韩起说:“您多虑了,这是寡君希望讨取您的欢心呢!”
季孙宿说:“这样的待遇,就算是寡君也不敢当啊,何况是下臣我?”坚决要求撤去加菜,然后才敢回到宴席。
晋国人最喜欢的就是别的国家这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态度了。晋平公一高兴,又命令给季孙宿赏赐了一大批财礼。
然而,高兴归高兴,等到公元前535年鲁昭公应邀到楚国参加章华宫的落成典礼的时候,晋平公对鲁国人这种两面讨好的把戏便感到厌倦了。他派使者赶到曲阜,态度强硬地提出要重新划定杞国的边界。
前面说过,晋平公的母亲原本是杞国公主。公元前544年夏天,晋国发动诸侯为杞国修筑城墙,并且派女齐跟着去鲁国交涉,要求鲁国归还原来侵占的杞国土地,但鲁国人只象征性地归还了部分土地,就将女齐打发回去了。晋平公当时没意见,现在旧事重提,所谓重新划定边界,也就是要求鲁国将全部侵占土地都还给杞国。
晋国虽然衰落,对于鲁国来说仍是一个开罪不起的庞然大物。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