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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调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色:“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逼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2)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色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阴暗潮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3)
“霑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独步故园声寂寂,
满径荒草惨凄凄。
画栋雕梁蛛丝系,
朱漆彩绘已剥离。
灰尘遍落几与案,
熏香炉内兰麝熄。
瓶花枯萎似哀泣,
妆台宝镜影迷迷。
片纸圣谕如霹雳,
烹油沸鼎被水息。
我也曾玉堂置马栖高第,
我也曾雪夜围毡噎酸。
抬头见萱瑞御笔尤悬立,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
雪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行宫。
雪芹像游魂似的沿街而行,经过夫子庙,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馆。
堂倌迎上来:“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啊,来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好嘞。”堂倌自去备办。
雪芹还在靠近河边的老地方坐下,霎时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河水中只有两三只来往的花船驶过。
突然一只较大的花船驶来,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换盏打情骂俏,独有一个歌妓怀抱瑟琶,自弹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好熟啊!”
花船缓缓而过,船上弹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凭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声:“是表妹嫣梅!”
雪芹给堂倌扔下一块银子冲出门去。
他沿着河边追赶那只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当他焦急万状之际,正好来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边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钱都行,快过来!”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4)
船家把船摇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跃蹿上船去,经此一振,船身左右颠簸不定,船家很不高兴:“什么事这么急,不就是为个婊子吗,跌下河去不值得。”
“老大,我是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请你快开船吧!”
“真的,好好。”船家摇橹起航。
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远远望去花船已经靠岸。嫖客、歌妓们鱼贯上岸走进一个小门,自有佣人将门关闭。
小船赶到,雪芹弃舟上岸,捶叫小门:“开门!开门!”可惜无人应声。
船家向雪芹点手:“不要急,这一定是那个妓馆的后门,没有人支应着,我渡你过河,到妓馆的前门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对,有道理。”
“你慢一点儿跳,先生!”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对岸摇去。
雪芹来到前街,妓馆是有两三家,但是跟那个后门又对不上号。
雪芹走到一家妓馆门前打听:“请问你们这家妓馆有后门吗?”
“沿河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有后门,没有后门的很少。”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见她刚进了后门。”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刚回来姑娘。也没叫这个名字的。”
雪芹又去问了两家,回答都是一样。
他很懊丧,低着头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脚:“对呀!这种事应该找龄哥!”
戏园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后台跟戏班里的人打听:“劳驾,我找陈三善。”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着脸儿哪。”
十三龄看见了雪芹向他点手,雪芹凑了过去。但因前面的锣鼓声、演唱声十分嘈杂,雪芹只好和十三龄耳语。
十三龄频频点头。最后说了句:“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龄带着雪芹在串妓院。
妓院的老鸨子说:“有的时候客人请吃花酒,被请的客人带来许多姑娘,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姑娘,反正我们这里没这么个人。”
他们又找了一家。
老鸨子说:“姑娘们谁也不用真名实姓,都有花名,你们知道她的花名吗?”
雪芹摇头。
他们又找了一家,遇见一个好心的伙计,他说:“你们二位说说这姑娘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