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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军旅系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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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听他讲岛上那只海鸥和那些粗砺的石头,还有那又宽又大的海,他讲了一遍又一遍,讲了一次又一次,他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讲过了说过了,心也就踏实了,这时老婆就睡着了。他却睡不着,轻轻地欠起身子为老婆掖掖被角,再转过身,拍一拍儿子在睡梦中的小脸。他听着儿子和老婆甜甜的梦呓声,看着眼前朦胧中的小家,心里就踏实也安恬,渐渐地自己也就睡着了。

一个月说到就到了,他就恋恋不舍地告别老婆和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村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这时他分明看见了老婆有两行并不清澈的泪水,顺着那张平常的脸流下来,于是他就再也不敢回头了。这时的他鼻子也酸酸的,眼窝也热热的,他就用劲地盯紧自己向前迈动的脚尖,一步又一步。小路在身后拉长了他和老婆、孩子的距离。

每次他从小岛上回来时,直升机带着他飞上天空,他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小岛,他就手扒着小窗痴迷地看,好似离开小岛几年了似的。当他又一次站在小岛的礁石上,眼圈子就又红了,他每次还没有放下背包,就绕着小岛走上几圈,看一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然后才打开小石屋的门。那只海鸥亲昵地扑在他的肩上,久违了般冲他咕咕地叫着。这时他爱怜地把海鸥捧在自己的手上,一遍遍地叙道着:“你寂寞了吧,想俺了吧?”

他每次回家前总是把海鸥从笼子里放出来,关在屋子里,给海鸥留下足够一个月的吃食和水。回来了再把海鸥放回到笼子里,放到海边那块礁石上,于是他就长久地凝视着笼子里咕咕冲他欢叫的海鸥。海鸥一次次亲吻着他伸进笼子里的指头,那股麻酥酥的感觉又一次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望着海鸥就像望着久别的孩子般亲切。

他检查了一次又一次五个端端正正的靶位,把洁白的石灰石均匀地洒在靶位上,就等着那群飞机来了。

飞机们终于轰轰地飞来了,于是这方寂寞的世界就热闹了起来。飞机先是在小岛上空盘旋一圈,然后拉开一段距离。突然一个俯冲,一排炮弹射向五个靶位。被打中的靶位就像盛开的一盏盏美丽又绚烂的花儿。斑斓的石子在太阳的映照下无比的动人美丽。这时他趴在礁石后面,看着眼前痛快淋淳的景象,就冲着拉起机头又向远飞去的飞机,大声地喊:“好样的,再来一次。”于是他奋力地鼓掌,激动过了,高兴过了,他才想起身旁的海鸥,海鸥躲在笼子里一副恐惧的样子。他就说:“伙计,别害怕,伤不着你。”

海鸥就是在几年前一次打靶中受的伤,飞机走了,他才在海边的一块夹石缝里发现了这只受伤的海鸥,于是把海鸥带了回来,这只海鸥在他的关照下竟奇迹般地好了。从此海鸥成了他的伴,他的依托。几年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只海鸥。每次打靶,他总是把海鸥带在身边,躲在礁石后面,望着那五座被炸成如花儿般的靶位。第一批飞机来了,这时他就会利索地冲出掩体,迅速地复员那五个靶位。他刚忙完这一切,第二批飞机就又来了。有时,飞机偶尔也会击不中那五个靶位,他准会为那个飞行员遗憾地拍一拍大腿,说一声:“没出息。”但他根据弹着点偏差的大小,就会判断出是老飞行员还是新飞行员。有的新飞行员第一次参加打靶总是慌,每次都提前地把炮弹倾泻出去。这时他就冲远去的飞机笑一笑道:“你还嫩。”再有飞机击中靶位时,他又会激动得大喊大叫,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冲上去复员那五个靶位。一天下来,他又累又饿,但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愉快又充实。很快打靶的日子过去了,当最后一批飞机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周,飞走时,他的心就又空了。久久地望着远逝的机群,心里默念一声:“等明年吧——”

3

太阳渐渐变得和煦起来,天空蓝得没有了一丝杂色。偶尔的,清晨的海面上会浮着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雾,那雾弥合了海面和天空,于是天地变得凝重起来。太阳躲在了雾的后面,只剩下了一片模糊的梦境,海水此时也似被那一团又一团的雾笼了调皮,变得安分起来。

孤岛上的雾清凉咸腥,不紧不慢地在岛上游荡,把一缕缕潮湿的温情留给孤岛的角角落落。老兵便在雾里走,把周围的雾挤得一摇一晃。老兵觉得雾裹在身上湿湿的,潮潮的,顿感浑身上下竟有了几分滋润。雾柔柔地抚弄着他的脸,心里就多了几分温情,他很喜欢在这雾里走一走,双脚“哧啦哧啦”地踩着脚下的砂石,那声音被雾气传出很远,在极远处的海面上似涟漪般一荡一漾地传开去。在这方天地里,老兵就觉得自己很伟大,想到这儿他就倒剪了双手伫立在那五个靶位前,前前后后的靶位们在雾气里也就不那么清楚了,老兵就清清嗓子,冲靶位们说一声:“嗯——好!”雾气就在他的嘴边颤了颤,他的目光就变得深沉、凝重起来,仿佛那五个靶位又变成了五位虎头虎脑的士兵,挺胸抬头地立在他的面前,一双双目光就凝在他的身上,他又不自觉地收一收腹,挺一挺胸;然后又道:“嗯——好!”他这时瞥见了雾里的五星红旗。他的心就动了动,想冲红旗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迈动着脚步,一圈圈子在旗杆下转。这时他却觉得有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在俯视着他,脊背便一片火辣辣的。于是他就挺胸抬头,一步步一圈圈地走。

终于有一丝一缕的风把雾吹淡了,吹远了,世界又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天空宁静高远,太阳多情又温暖,浑身上下就暖烘烘的,远方的地平线一抹桔黄地飘在那里,让人想起收获的季节。

一群海鸥在远方湛蓝的海面上欢快地飞,发出一串饱满又欢快的声音,那声音贴着平静的海面渺远又亲切地传来。老兵就脱下鞋站在海水里,人情人境地向那群海鸥的方向眺望。这令他想起十几年前刚上岛时,岛上成群的海鸥飞上飞下的场面。原来这里是一座荒岛,礁石上落了一层海鸥的粪便,他不论是走到哪里,哪里都是那股略带甜腥味和海鸥粪便的味道。海鸥很大胆,从不怕人,好似也从来就没有见过人。有时会有一两只海鸥落在他的肩上和头上,只要他不动,海鸥就不飞。这令他新奇又好笑,于是他就久久地立在那儿等待着海鸥们飞走。

有时海滩上会爬上来一两只晒蛋的海龟,浑身肉鼓鼓,懒洋洋地伏在沙滩上似睡去。他就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瞧。海龟有时会动一下身子,探出那颗小小的头,瞪圆那双小眼睛瞅他一会儿,然后又懒洋洋地把头收回去,继续晒。那时他会被这些让他吃惊又新奇的东西支撑得长久地蹲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可是后来靶位建好了,就有第一批飞机飞来,带着隆隆的呼啸声,把一批又一批的炮弹倾泻在这块巴掌大的小岛上,于是小岛上顿时烟雾弥漫,小岛随着炮弹的爆炸声在一次次颤抖,被炮弹炸起的沙石满世界里翻飞。这方世界似翻了个儿,一切都沸腾了,成群的海鸥惊吓傻了,呼号着逃飞;懒洋洋的海龟们也慌忙地把头缩回到海水里,远远地逃遁了。

那时他还是名新兵,寂寞的他觉着这一切有无穷无尽的味道。几年过去了,飞机一年在这里炸一次,渐渐地,海鸥少了,晒蛋的海龟也少了。他一时觉得似失去了什么,顿时天地间空落了。海鸥们只在远方的海域里一趟趟地飞,丢下一串亦或留恋亦或失落的鸣叫。这一切他只能远远地望着。也有三三俩俩的海鸥很不安分地在岛上飞来飞去,自从几年前那只海鸥被炸伤,就再也没有海鸥飞到这里了。于是这只受伤的海鸥成了老兵惟一的安慰。

老兵蹲在地上,望着眼前笼子中的海鸥,心一摇一飘的,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海鸥从笼中探出头,渴盼地望着飞行在远方的海鸟,那双目光专注又入神。这使得老兵的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也回首望一眼远方的海鸟们。远方的海鸟正欢快又自由地飞,他又把目光移回来望眼前的海鸥,他竟从眼前海鸥的眼里看出了几分忧伤和不安。他就说:“伙计,想出去,是吧?”

海鸥就垂下眼,望一望蹲在礁石上的老兵。

“伙计,忍一忍,再陪俺两年,等俺走了,你就飞吧,到哪儿去都成。”老兵就又说,莫名的老兵眼里就有些潮。

海鸥似听懂了老兵的话,咕咕地叫几声,收回头,默默地注视着老兵,老兵也默默地注视着它。

……太阳明晃晃、金灿灿,微风荡着海面,海浪便哗哗啦啦的一片欢响。远方那抹遥远的地平线在老兵眼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老兵躺在那块凹陷的石头上,望着地平线,渐渐的视线就模糊了。双手仍不停地在身下那块石头上擦拭着。他想起了长相平平的老婆,和爱调皮捣蛋的儿子。他就想,老婆现在正干什么呢?也许会站在那片自家的庄稼地旁,望着眼前金灿灿的庄稼正满足地微笑吧?也许她正领着儿子,走在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上,准备给他发信呢?……

想到这儿,老兵就咧开嘴笑了,又露出那一排被烟熏黑了的牙齿。于是他坐起身,从怀里掏出烟口袋,很熟练地卷起一支烟,烟雾浓浓淡淡地在眼前飘,他瞅了眼前的烟雾,胸里突然涌出好多话要讲。这里要是有一个人能和自己说说话该多好啊,讲一讲自己的忧和喜。老兵这么想,目光就怅怅地去寻远方,那里碧海蓝天融在一起,无边无尽的样子。“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老兵这么嘀咕着。

4

天淡了,海也变得苍白了。整个世界就有了几分寥落。一股股冰凉的风,呼呼地在小岛周围嚎叫着。一浪又一浪苍白的海水,哗哗啦啦地打在礁石上,于是就有了冷冷的氛围。太阳也有气无力地在天空中悬着,一切就都像没有多少内容的梦。

偶尔的,在远海里还可以看到有一两只孤独的海鸥,凄惨地发出一两声呜叫,很快那叫声又被风浪吞噬了。遥远的地平线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似地在那里悬着,惟有小岛上飘扬的那面五星红旗,哗哗啦啦地飘着,给小岛平添了几分生气和内容。

老兵孤独地在小岛上走着,只有脚下踩着砂石发出的“哧啦哧啦”的声音伴着他。老兵的目光多了几分茫然和空落。他只能这么无滋无味地走一走,看一看,似觉得只有这么走走看看,生活才多了些内容和意味。岛子上的一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其实不用看,闭着眼他也知道脚下踩的是什么,手里摸的是什么。他此时陡然生出了想说说话的愿头,哪怕只说上那么几句话,心里也就踏实了。

刚上岛时,他也是一次次这么想,哪怕身边有个哑巴,只要相互望一望,也算是一个安慰。可是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就一遍遍冲着遥远的地平线大声地喊,喊叫什么内容他不在乎,只要有声音就行。喊声被海风瞬间便吹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丝一缕的余音袅袅地在嗓子眼里回绕。他呜咽着,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脚下的海水里……后来时间长了,一切也是就都习惯了,心也就平静了。十几年就这么平平淡淡无滋味地过去了。一切都习惯了,习惯了一切,他只需走一走,看一看,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陡然生出了要说话的愿意。十几年了,一切都快结束了,这是怎么了?他也这么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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