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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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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冯汝劢来看他,向他诉说自家的遭遇,说他已决定离开这里。冯汝劢说:“这历史该怎写,看来好像完全由一个人说了算。红的可以说成黑的,长的可以说成扁的。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官家的历史,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革命者吗?我们不是一向都在反封建吗?我们革命来革命去,反来反去,难道就为让张皇帝取代李皇帝?要这样,我们的革命我们的反封建岂不成了欺世盗名?”

冯汝劢是吼喊着同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程珩警觉地将屋门掩了,压低声音对冯汝劢说:“你既是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再别发甚议论,行动就是了。不过,你要回咱老家,可别说是回咱老家,只说是去临汾、去长治另谋生计,离开这里后,再绕道往家走!”

冯汝劢也压低声音说:“程珩哥,你也回吧,到共产党地盘去,说不定是另一番光景哩。”

程珩道:“我嘛,看看再说。”

那时,正好程珩父亲的信捎到了克难坡,程珩再次请假,居然请准了。二人便相跟着绕道临汾、介休回到碛口。

妻子盛秀兰并没有率性同他赌气。全家人还都沉浸在郑磊之死和程珂挨斗所引发的哀伤中。盛秀兰黑地白日陪着程珂,给她反反复复说着宽慰的话。程珩见好端端的妹妹变得目光呆滞、神思恍惚、憔悴如咬心虫祸害过的禾苗,不由也落下泪来。

程云鹤对长子说:“我把那个妖孽赶出家门了,谁也不许找她回来!”

程珩知道父亲说的是小妹程璐。

可是妻子盛秀兰却对他说:“快去把小妹找回来,妈都急得病倒了。”

程珩忙去探望母亲。

盛如蕙躺在炕梢上一动不动。程珩俯身在她面前连唤几声才睁开眼。

“珩儿啊,”盛如蕙一把拉住程珩的手,说,“璐璐回来了吗?她……她还是个孩儿。”程珩忙附和道:“是啊,她还是个孩儿。孩儿,有哪个不做错事呢?”“你去!去把她找回来,让她给珂珂赔罪认错……”程珩说:“娘,您放心。我听说前几日璐璐曾主动回来过,说不定就是想认错的。她还年轻,做点错事不奇怪。”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程珂居然也撵着程珩进来了,说:“大哥,快去把小妹找回来吧。你要对小妹说,我不怪她。我不该当众打她那个耳光。我谁也不怨,是我自家命不好哩……”

程珩拉住程珂的手,一时不知说甚好。半晌,才说:“我这就去把小妹找回来。”

59

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组织部长蔡碧涛走后,程璐将自家独自关在办公室呆了好长时间才出来。她想起几次赴临县参加三地委召开的会议期间,傅鹏每每都有“工作”找自家单独谈的情景,而当他们到一起后,却只是说些各自的生活、战斗经历什么的。当时她还有些纳闷呢,现在看来,答案竟都在这里了。他喜欢上了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自家可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啊!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位可尊敬的领导。在她眼里,傅鹏同志和张鹏、王鹏、李鹏同志是一样的。她对他的印象很好。正如蔡碧涛同志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位党性强、勇敢顽强、经验丰富而又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如此而已。现在,当组织部长蔡碧涛将傅副书记的“请求”传达给她之后,程璐是多么希望能够在自家内心深处找到那种“感觉”啊,哪怕是不太清晰的一点儿也好呢!也许,那“感觉”并未存在于显眼的什么地方吧,那就到犄角旮旯去细细寻觅,到潜意识中去细细寻觅。程璐一次次自问: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他是个男人?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假如自家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将来的日子会是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欣羡?需知,这些年来,在革命队伍中,程璐的确见过不少漂亮的小女孩,不少漂亮的大学生、女演员、护士和医生听从“组织安排”嫁给了这位那位首长,转眼间就身价百倍(不管她本人是否乐意是否承认),过上了荣耀显赫令人欣羡的日子(这种日子并不以物质财富的多寡为标准)了。而且,完全可以预料,将来一旦革命胜利(她们坚信这一天终将到来),她们的身价更会成倍增长,她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加荣耀显赫更加令人欣羡。有时,程璐想:这种“夫荣妻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象是几千年封建专制的副产品啊,怎么可能在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还存在呢?无论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程璐都是不乐意作此推断的。然而,直觉却总在一旁大摇其头。“大摇其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程璐进一步寻思。寻思来寻思去,程璐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推断。她宁肯这样做,她相信无产阶级革命摧枯拉朽的巨大威力。那么,程璐啊,你是否以为嫁给首长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所以才没有产生那种“感觉”呢?当程璐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到自家面前时,仿佛受到莫大侮辱般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她坚信:爱,这个无比神圣的字眼,是不能同任何功利目的连到一起的。正因为如此,当着在自家“显意识”中无法找到那个“感觉”的程璐,在潜意识中四处寻觅同样没有结果时,她便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拒绝这一“请求”。

程璐走出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心情一如往常般愉快,她的神情一如往常般纯真。

马有义朝着她走过来了。

马有义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问:“怎么?要提拔了?”

程璐笑着敷衍:“哦,要提拔了。”

马有义道:“我去和上级讲,要提也在这里提。碛口不是还缺市长嘛!”

程璐笑:“不想让市长空缺了?”

前段上级在提拔马有义做市委书记时,曾有意将市长同时配齐的,但在征求马有义意见时,他一连否定几个人选,上级只好任其“暂缺”,让马有义党政一把抓。为此,程璐曾直言不讳批评马有义有“独裁”意识。现在她是旧话重提了。

对来自程璐的批评,马有义一向颇为耐心。他说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应有的气度”。因笑道:“只要是你上,我求之不得哩。”

程璐又笑:“不怕我压着你?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

马有义暧昧地看着程璐,道:“‘我压你’和‘你压我’,还不是一样?本人乐意为革命奉献了……”

程璐突然悟到了什么,脸一时变成了鸡冠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冯汝劢还在西廊檐下等着程璐。此时一见程璐从办公室走出来,便迎着她直走过去。冯汝劢不说话,却将程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程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道:“怎么,不认识了?”冯汝劢反问:“怎么,要攀高结贵了?”程璐心中一动,道:“此话从何说起?”冯汝劢说:“依据有二。其一,我发现,那位傅领导看你的目光中暗藏了二十四把小钩子,一把把都是锋利无比;其二,小程同志和蔡部长谈过话后,那可真是满脸桃花、春水一腔,行路如腾云驾雾,说话如发情的蚊蚋哼哼……”程璐不等冯汝劢说完,一巴掌早拍到了他的后脖颈:“好哇,我让你也哼哼!”冯汝劢作一副一本正经状:“我得去给傅领导下战表了。看起来,我们俩人免不了一场决斗啊”!程璐默然有顷,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码头国民小学给你临时物色个助手吧。”

冯汝劢好像真个很难过似的,一路都沉默着。程璐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因没话找话地问:“现在还喜欢诗吗?还是爱读《沙扬娜拉》《雨巷》之类?”冯汝劢的情绪又起来了,说:“喜欢。不过……”“不过什么?”程璐这些年极少读诗了,她很想听听冯汝劢的“诗论”。

“不过,此二人的诗我现在更喜欢《拜献》和《元日祝福》。”冯汝劢说着,兴致勃勃地背诵起了《拜献》来: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

这诗程璐好像从未读到过。她不禁为诗人那博大的胸襟悲悯的情怀深深地感动了。她试探着问:“这是戴望舒的诗吗?听起来和他过去的诗不同了。“

冯汝劢道:“是徐志摩写于民国十八年春天的诗。戴望舒写的是《元日祝福》,发表于去年元旦。表达的是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他们都变了。我怎么能不变呢?怎么能不变呢?”

程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冯汝劢。她看见:在那一张又黑又瘦的面孔上,有两只炭珠般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灼灼的光焰。程璐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震颤起来了。她也很想朗诵一首诗,一首什么人的诗,可一时又想不起哪一首是眼下的自己所喜欢的。

程璐和冯汝劢刚进国民小学,程珩就尾追着找来了。

程璐看着程珩道:“大哥你可是瘦多了,也老相多了。看来,阎老西儿的日子不好过啊,连他的高级谋士都饿成、愁成这个样……”程珩目视程璐说:“小妹,你得学会不温不火、优雅从容地说话、办事、做人。”程璐道:“哥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动……”

这时,冯汝劢插进来道:“我的老师铁马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趣。他说他研究了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分歧。他说,托洛茨基的革命是以文明取代野蛮的革命,斯大林的革命则是以野蛮取代野蛮的革命。所以从长远看……”程璐跳起来了,喝道:“好呀,冯汝劢!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大叛徒托洛茨基张目。这就是你的弃暗投明?”冯汝劢也跳起来了,说:“我就是冲着共产党区域的民主自由才回来的,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认识?记得伏尔泰说过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将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难道你们共产党人对‘天赋人权’的认识竟不如伏尔泰?我也曾研究过托洛茨基的名著《中国革命问题》,那里边讲的……”

程珩将茶盅在桌面上顿了顿,打断冯汝劢的话说:“得,得,得!汝劢你要办学就办你的学去!回头又对程璐说:璐璐,爹娘让我找你回家去。快走……”

程珩领着程璐回到家时,程云鹤正在廈檐下站着。程璐趋前一步叫声“爹”,程云鹤不答应,却亮开嗓子叫:“快,狼来了!各屋把自家孩儿看好。”

程璐并不生气,对着爹的背影吐吐舌头,说:“我去看娘。”

程珩正要领着程璐进娘屋,程云鹤在他背后叫道:“珩儿你来客厅。”

程珩走进客厅,见自家叔父程云鹏,兄弟程环,大舅盛如荣,表弟盛克俭、盛克勤,甚至商会会长李子发都在。

李子发反客为主,道:“程珩,你快坐。我们大家都等你哩。”

程珩说:“看诸位这阵势倒像开会,我就不参加了吧。”程云鹤道:“甚么开会呀,众人不过想和你说说话。你抖甚架子!”李子发也道:“是呀,是呀,我们都想听你说说话哩。”程珩说:“那大家就随便交谈,随便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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