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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津美治郎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说:“浮白君是我认识的满洲人里最忠诚、最有学养的人。”
白浮白问他:“想题什么字?”
梅津美治郎说:“白先生俯仰皆文章,随便。”
白浮白略一思忖,便濡墨挥毫,写下“一衣带水、日满一家”八个字。梅津美治郎轻轻击掌叫好,他叫来侍从官,让他马上送去装裱,他要把这八个字挂在办公室里,他还指了指对面墙壁。侍从官叫人抬走了墨迹未干的横幅。
梅津美治郎指的那面墙正对着他的坐椅,坐椅后面墙上是一面日本膏药旗和“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旁间两侧墙上悬挂着乃木大将、东乡平八郎等人画像,显然都是梅津美治郎所崇拜的军魂。
3
东满哈尔巴岭红松林里,呼啸的北风搅得松林里混混沌沌,十步以外不见人。风雪迷漫中的哈尔巴岭三等小车站也布满了军队。
山上,一队抗日联军战士聚集在林子里待命,他们的衣着混杂,有穿灰军装、牛皮乌拉的,也有穿青布棉袍、毡靴子的,还有些人穿着缴获的日本军大衣。不能升火取暖,只能原地跺脚、搓手,一架电台隐蔽在用柞枝、树叶临时搭成的地窝铺里,报务员守在指示灯闪烁的电台前,指挥员的人也紧张地注目着响着电流声的机器。指挥员每隔几分钟就过来问:“还没有来电吗?”报务员摇摇头。
这是一次重大军事行动,他们在等待来自敌人巢穴的准确情报。指挥员只好叫他通知一方面军,等电报到后再动手。报务员回答后,马上发报。牵动抗日联军神经的中枢系统,此时正处于平静的焦灼之中。
长春南湖畔,有一片日满官员住宅区,这里紧邻南湖,是官员和有身份人物的官邸,清一色两层或三层小洋楼,顶层刷白色,下层米黄涂料。伪满当红作家梁父吟就住在第二栋二层,阳台上悬挂着一面“红黄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国旗。
梁父吟家里外两间房,外间是书房兼客厅,里间是卧房。到处堆着书,写字台上稿纸、烟灰缸、文具和留声机等凌乱地堆在一起。
梁父吟三十五六岁,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剑眉下有一双生动的眼睛,透着幽默和机警,脸色黑红,方面阔口,说话膛音很重,是带有磁性的男低音。他正伏案写作,有点心不在焉,写写停停。
他仰起头来看着天棚。天棚有一个一尺半见方的气窗,此时气窗板轻轻滑动,露出一条缝隙,有一双眼睛在棚顶暗处闪动。梁父吟用安慰的口气轻声问:“他们又催了吧?”
天棚上一个女人答:“是。”
梁父吟没事人似的点燃了一支地球牌香烟说:“急也没用,叫他们耐心等待。”
他推开稿纸,给桌角的留声机上满弦,选了一张唱片放上,软绵绵的声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是电影明星李香兰灌的唱片《满洲姑娘》。李香兰是日本明星,取了个中国名,她是“满映”红得发紫的影星、歌星。忽然有人敲门,在门外说:“梁先生订的牛奶来了。”天棚板立刻合严了。
梁父吟拉开门,见一个围着长围巾的青年人手里举着一瓶奶,梁父吟有些奇怪,今天的奶,早晨不是放在奶箱里了吗?他已经喝到肚子里了呀。
那送奶人用手在奶瓶瓶塞上拍了拍问:“梁先生昨天不是丢了一瓶奶吗?”
梁父吟眼一亮,马上说:“哦,是丢过一瓶,不过不是昨天,而是前天。”
送奶人说:“都一样,老板让给先生补上,不能亏了老主顾啊!”
梁父吟接过奶瓶说:“多谢你们老板,我正等着这瓶奶呢。”
送奶人便要下楼去,长围巾一甩开,梁父吟发现他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留中分头,大眼睛、厚嘴唇,眉宇间透露着精明,说道:“你虽没穿‘操衣’(校服)。我也猜你是国高(国民高等学校)学生。”
送奶人笑说:“先生猜这个干吗?我就是一个送奶的。”说罢匆匆下楼。
梁父吟后悔自己多嘴了,实在是情不自禁。他走到书房阳台前向外张望,那青年人骑上一辆八成新的富士牌自行车匆匆出了南湖小街。
梁父吟端详了一下奶瓶,从笔筒里拿起一把剪刀,撬开瓶盖,瓶盖胶皮垫里有一张折叠的纸,他打开来,上面有几个字:下午五点半图门发车,预计十点经停哈尔巴岭。喜色跃上梁父吟的脸,他刚仰起头来看天棚气窗,气窗里早已探出一个少女的头来,那是一个短发的浓眉大眼的脸孔,她急不可耐地伸手说:“来了吧?快!”
梁父吟举手递上字条说:“你倒急!发报吧。”气窗盖板拉严了,滴滴发报声传下来,梁父吟忙把唱片声放到最大。密报里的哈尔巴岭是一座高山,介于敦化和安图两县之间,山高林密,火车道逶迤爬上山巅,像在云端竖了梯子。抗联战士守候在山坡后林子里,有一根电线从厚雪里露出一端,连接在起爆器上,每人面前是几颗手榴弹,旁边还架着两门六零炮。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那里是从山下蜿蜒而来的火车道——一座架在河上的铁桥。在铁路桥工字梁间,有一包炸药捆在那里。铁路线上的军警更加密集了,特别是铁路桥上下,更是戒备森严。这并不是抗联主力。主力部队正在摩天岭山路上,抗日联军一方面军正在山林中迂回。
方面军首长伊俊山骑马走在队伍中。侦察连长过来报告:“东边道野副昌德讨伐队大部分调往新京、敦化至图门一线去警卫铁道线,摩天岭只留半个联队防守。”伊俊山一笑:“日本鬼子挺听话呀!加快行军速度,向摩天岭挺进,打他个措手不及,来个全面开花!”
4
写完字,闲话几句,白浮白便来到一楼,走进关东军司令部一间休息厅,这里是军人等待司令官传见的场所,今天关了一屋子伪满高级官吏。傍晚时分,张景惠也从溥仪的同德殿赶回关东军司令部,不再起刺,老实地坐在硬木椅子上等茶水、等开晚饭。
待博役(茶房)上过茶下去,张景惠就又忍不住发牢骚说:“浮白呀,这叫什么事?这不是把咱们不当人看吗?连你我都不信任,太让人寒心了。”
白浮白却轻松自在地说道:“少安毋躁,留在关东军司令部里有吃有喝,又不担嫌疑,何乐而不为?也难怪日本人小心,去年日本总理大臣来满洲视察,知道的人有限,可还是走漏了风声,若不是他机警,临时改乘汽车去哈尔滨,那还有命吗?”
张景惠也承认:“地下反满抗日分子真是防不胜防。出了事,就要挨训,日本人骂他不忠,中国人骂他汉奸,真是像王八掉灶坑,憋气又窝火。”
白浮白笑道:“知足者常乐,总理大人是太要强了。”
张景惠喝着茶,反倒劝白浮白:“不能总是一味讨好他们。我当国务总理缺帮手,我们是同乡,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不亲土亲,你不能看我笑话。”可白浮白就是若即若离。
白浮白依然打哈哈说道:“你贵为总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缺我这样一个捧场的?”
见附近没别人,张景惠小声诉苦:“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心里明镜似的,我这总理大臣还不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在日本人跟前大气不敢出!”
白浮白说:“我知道张总理是个有良心的人,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有事尽管吩咐。”
张景惠也没什么大事求他,无非是想用用他的笔头子,说道:“我是个扛豆腐盘子出身的人,大老粗一个,笔下来可不得了,别叫日本人看不起咱中国人。”
白浮白见一个日本参谋走过身边,忙制止他说:“总理大人说对了,咱可不是中国人,而是满洲人。”
张景惠吓了一跳,待参谋官走远,呸了一口说。“这不是私下里嘛,”他四下望望小声说,“其实这里也不保险,谁知道他们安没安那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指的当然是窃听器。
白浮白笑了笑,扯到正题问:“天皇御弟这次来有何贵干?”
“这还用问?还不是为消灭山里抗联胡子的事!抗联人不多,却是拔不掉的眼中钉,满洲国有七十多万关东军,南洋战事吃紧,这次御弟来就是督办剿灭抗联的事。再说了,新京、哈尔滨的地下抗日不良分子也太邪乎了,东京那边有点坐不住了。”
白浮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说:“梅津美治郎大将的意思是要尽量风光,明天上午迎接的场面要热烈,不过人多了安全是个问题。”
严密的封锁、警戒,都无法缓解哈尔巴岭的厄运。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伴着雪花的电波正传递着惊天动地的信息。
风雪夜,关东军的铁甲压道车开过来,探照灯的光柱扫射着积雪的路轨和枕木,雪花在光柱里跳舞。随后又是一辆摩托机车。五分钟后,才是绿色的专列隆隆驶来。压道车上桥过桥,安然无恙。专列喘着粗气、喷着白烟上了桥,也许天皇御弟还躺在柔软的寝台(卧铺)上做着美梦。就在这时,抗联战士拉响了导火索,随着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专列土崩瓦解,铁皮、车窗和断腿残臂飞上了天,大桥上浓烟翻滚。
与此同时,摩天岭日军驻地的突袭开始了。军号声中,抗联军向日军展开了强大的攻势。爆炸声、火光一片,敌车站上机车、车辆起火,营房匆忙抗击的日本兵抵御不住抗联的攻势,节节败退,尸横遍野。
指挥官向野副昌德将军告急。铁路上,增援部队开着军列攻击而来。军列又被抗联埋伏部队迎头痛击,损失惨重。抗联缴获了大批战利品,不等增援日军上来,早带着战利品消失在茫茫雪原里。
梅津美治郎并不知道天大的祸事已发生在三百八十公里以外。第二天上午八点,预计专列抵达新京之前一小时,他下令把那些伪满官吏们带到火车站第一月台上。关东军和伪国兵两支军乐队排列成两个方阵,铜管乐器在冬日疲惫的阳光下闪着白光,乐队高奏日本国歌,日伪高官陆续到来。在欢迎队伍中就有白浮白,他不时地与日伪高官寒暄。
一辆高级卧车在护卫摩托的簇拥下开到站前,车上走出披军用披风的梅津美治郎,提前到达的张景惠趋前几步迎接,他说:“这寒冬腊月的,真不易呀,还把天皇陛下御弟惊动了,都是我们无能啊,让他老人家操心了。”
梅津美治郎哼哼哈哈几声,向要员扫了几眼问:“怎么,你的皇上不想来吗?”
张景惠忙脸上堆笑地说:“那怎么会呢,我们皇上到东京去朝拜天皇陛下,天皇像对待兄弟一样,啊,不对,像对待亲儿子一样亲,今儿个天皇御弟来了,那不是亲叔叔上门来了吗?我们皇上岂有不来恭候之礼?马上就到,正摆驾呢。”
梅津美治郎满意地哼了一下,刚往贵宾室里走了几步,关东军参谋长秦彦三郎脚步匆急地走过来。他对梅津美治郎敬礼后,递上一份电报,并小声禀报了一个坏消息,刚刚收到来自间岛的密电,出大事了,专列被炸,天皇御弟也生死未卜……
白浮白看秦彦三郎的表情,早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观察着梅津美治郎的表情。梅津美治郎的双手抖了一下,少顷,又有副参谋长来报,摩天岭告急,发现大股抗联红胡子,皇军虽英勇还击……
梅津美治郎震惊而恼怒地挥手,不准他说下去。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电报,又环顾一下聚焦在他脸上的众多目光,很快镇定下来,惊恐神色旋即不见。他不动声色地吩咐张景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