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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动不动。起先我以为,他根本没有理解我说的话。可是渐渐地他 那无力的身躯动了起来。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 然后他用双手抓住桌沿。我发现,他想把他沉重的身体撑起来,他想站起来, 可是没有马上办到。他又试了两三次,还是气力不支。最后他终于慢慢地撑 了起来,因为使劲,身体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犹如一个黑影, 两个瞳孔呆滞不动,活像两块黑色的玻璃。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口气完 全陌生,漠不关心的神气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就仿佛他自己的、人的声音已 经死去:
“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 这种口气听起来可怕,这种彻底自暴自弃的神气看上去真可怕。他的目
光还一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空虚,也不低头瞧瞧,就用手沿着桌面摸索 他的眼镜。可是他并不把眼镜戴在他那像石头一样呆滞的眼睛前面——何必 还看?何必还活?——而是笨手笨脚地把它塞进口袋里,他那发青的手指(康 多尔就是从这些指头看到了死亡的征兆)又一次在桌上摸来摸去,直到最后 在桌子边上也摸到了那顶揉得皱巴巴的黑呢帽。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去,也不 看我一眼,嘴里喃喃地说了句: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把帽子歪扣在头上。两只脚也不怎么呢他使唤,蹒蹒跚跚,摇摇摆摆,
毫无力气。他像一个梦游的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走向房门口。接着,他仿 佛蓦地想起了什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在我面前弯腰鞠躬。这个被命运击垮了的老人,恰好是在他心绪慌乱
之际作出的这一礼貌的姿态把我彻底打倒了。我突然又感到那股温暖的泉 水,那股炽热的汹涌的洪流在我心头渐渐升起,使我眼睛热辣辣的,同时我 又感到我的心软了,浑身软弱无力;我觉得我又一次被同情心所压倒。我总 不能就这样放他走,这个老人是来把他的孩子,他在这世界上惟一的命根子 献给我的,我不能让他走向绝望,走向死亡。我总不能把生命从他身上夺走。 我必须再说几句,说些使人安慰、使人平静、使人宽心的话才是。于是我急 急忙忙地快步追了过去。
“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您千万不能这样走
掉,未了对她说??此刻这对她将是十分可怕的??而且也完全不是这么回 事。”
我越说越激动,因为我感到,老人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他仿佛因为绝望
化为一座盐柱①,呆呆地站着,宛如阴影中的一个影子,一个活死人。我越来 越强烈地感到需要安慰他。
“的确不是这么回事,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向您发誓??对我来
说,最可怕的莫过于伤害令媛??伤害艾迪特??或者??或者使她心里产 生这种感觉,仿佛我并不是真心诚意地喜欢她??谁也不可能比我对她怀有 更加亲切的感情,我向您发誓,谁也不可能比我更喜欢她??说我对她漠不 关心??这的确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相反??相反??我原来只是这样认 为,如果我现在??如果我今天把话说出来,那是毫无意思的??目前只有 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她要爱护自己??她的确得把病治好!”
“那么等到??等到她病治好了以后呢???”
他蓦然间转过脸来朝向我。他的两个瞳孔,刚才还僵滞呆木,死气沉沉, 这时在黑暗中闪出熠熠磷光。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要是我现在许下什么诺言,那我就承 担了一种义务。不过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她所期望的一切,其实不都是 一片虚妄吗?她反正是绝不会马上就痊愈的,很可能拖上几年,好几年;康 多尔说过了,别想得太远,只要现在安慰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就行了!为 什么不让她抱点希望,为什么不让她高兴高兴,至少让她高兴一个短时间? 于是我说道:
① 典出《旧约·创世纪》第十儿章,耶和华毁灭两座罪孽深重的城市所多玛、蛾摩拉,瞩咐罗得一家逃出
该城时,不得回顾。“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是的,如果她的病治好了,那自然??那我就会??就会亲自到府上 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浑身上下哆嗦了一阵,似乎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不 知不觉地把他推到我面前来。
“我可以??我可以把这话告诉她吗?” 我又感觉到了危险。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来抵御他的这道苦苦哀求的目
光。于是我口气坚决地回答道。 “好吧,您把这话告诉她好了。”说着把手伸给他。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眼泪汪汪地直盯着我。拉撒路
昏昏沉沉地从坟墓里爬出来①,重见天空和神圣的天光,他的眼睛当时大概就 是这样的吧。我感到他的手在我手里哆嗦不已,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他 的头开始低垂下去,越垂越低。我马上想起他过去如何低下头来吻我手的情 景。我急忙把手抽回来,又说了一遍:
“好,您把这话告诉她吧,请您把这话告诉她吧:叫她放心好了。首要 一点是: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我们大家!”
“是的,”他喜极欲狂,重复了一遍,“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她 现在马上就会动身了,啊,我有绝对把握。她马上就会动身出门,恢复健康, 通过您而恢复健康,为了您而恢复健康??从一开头我就知道,是天主派您 到我这儿来的??不,不,我不能感谢您??应该由天主来给您酬报??我 这就告辞了??不,您呆着吧,您别费神了,我这就走了。”
他脚步轻盈、富有弹性地向门口走去,完全是另外一种步伐,我从来没
有看见他这样走路,黑衣服的下摆走路时迎风飘舞。房门在他身后清脆地、 简直可说欢快地砰地一声关上。我独自一人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有些 惊愕惶惑,每当一个人采取了什么决定性的举动而事先心里并没有作出决定 时,总是这样。可是我出于同情心因而意志薄弱,许下诺言,直到一小时以 后我才意识到我要对此负多大的责任。一小时后我的勤务兵怯生生地敲我的 房门,给我带来一封信,浅蓝的信纸,信纸的尺寸是我所十分熟悉的:
“我们后天启程。我已经答应我爸爸了。请您原谅我这几天的恶劣情绪,
不过我惟恐成为您的负担,这种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现在我知道,我为什 么必须恢复健康,为谁必须恢复健康。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请您明天尽量 来得早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您的到来。永远是您的 艾。”
“永远”——一看到这两个字我猛地感到一阵寒噤,这两个字不可挽回
地把一个人捆注了,直到地老天荒。可是现在已经后退无路。我的同情又一 次比我的意志更强。我把我自己交出去了。我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① 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那稣使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走出坟墓。
四十六
振作起来!我对我自己说。这是他们能够从你这里榨取的最后一点东西, 这仅仅是一半的诺言,而且是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你还得耐心地容忍 这荒唐的爱情一两天,然后他们就动身出发,于是你又把你自己赢回来了。 可是等到下午越来越逼近,我浑身麻麻辣辣的,越来越不自在,我得心里装 着一个谎言去经受她那充满信赖的温柔的目光,这个念头越来越折磨我。我 努力装出轻松的神气和伙伴们闲聊,可是没有用处,我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我 脑袋里面有东西在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神经在一闪一闪地冒火,喉咙里突 然干得不行,就仿佛里面有一团压下去的人在冒烟在燃烧。我完全本能地要 了一杯甜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无济于事,嗓于还是发于,叫人噎得难受。 于是我又要了第二杯甜酒,一直等我要第三杯的时候,我才发现无意识的动 机:我是想喝酒壮胆,为的是到了城外不至于一时胆怯或者伤感。我心里有 点东西,我想事先把它麻醉一下,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羞耻,也许是一种非 常善良的感情,也说不定是一种非常邪恶的感情。是的,是这么回事,就是 这么回事——所以在发起冲锋之前发给士兵双份的烧酒——我想把我自己搞 得感觉迟钝,神经麻木,这样,我即将面临的严重的事情,或许是危险的事 情,我就不会感觉得那么清楚。然而三杯烧酒下肚的最初效果仅仅表现在我 的双脚感到沉重,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嗡嗡直响,钻个不停,就像牙医生的 那台机器在开始那真正痛苦的一击之前磨着你的牙齿。绝不是一个心里踏 实、头脑清楚的人,绝不是一个心情欢快的人在那里沿着漫长的公路,—— 只有这一次我才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心买突直跳,步伐迟迟疑疑地向那 座使人畏惧的府邸走去。
然而上苍把一切安排得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另一种麻痹、更好的麻
痹在等待我,一种比我在粗劣的酒精里寻找的更加精致、更加纯净的醉意。 因为虚荣心也会使入眩晕,感激之忧也会使人麻醉,柔情蜜意也会使人其乐 陶陶,心神迷乱。善良的老约瑟夫在大门口就惊喜交加,直跳起来,“啊, 少尉先生!”,他咽了口唾沫,激动得来回直倒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 看上一眼,——我没法用别的活来形容——就像人家在教堂里抬头瞻仰一幅 圣像似的,“少尉先生请马上进到那边客厅里去吧!艾迪特小姐等少尉先生 已经好一会儿了,”他悄声说道,说时口气激动,有种怯生生的兴奋情绪。 我惊讶不己,问我自己: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这个老仆人这样欣喜若狂 地望着我?为什么他这样爱我?难道人们看到别人身上的善心和同情,真会 使人们也心地善良,感到幸福吗?是的,要是这样,那么康多尔就说对了, 那么谁哪怕只帮助了一个人,他也的确实现了他生活的意义了,那么,竭尽 全力甚至超过自己能力地舍己为人,也确实是值得的了。那么任何牺牲,甚 至于谎言,只要使别人幸福,也比一切真话更加重要了。我一下子感到脚踏 实地,脚底板踩得稳稳当当的。一个人感到他给别人带来快乐时,走起路来
就是另外一副神气。 可这时候伊罗娜已向我迎面走来,她也是满面笑容。她的目光仿佛用两
条深色的温柔的臂膀拥抱我。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情、这样亲切地握过我的 手。“我谢谢您,”她说道,听上去仿佛她是隔着一层暖洋洋、湿漉漉的夏 雨在说话。“您自己也不知道,您为这孩子做了什么样的好事。您救了她了, 天主在上,您真的救了她了!您快来吧,我简直没法向您形容,她是多么急
切地等待您。” 这当儿,另外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我觉得,有人站在这扇问背后偷听。
老人从这门走了进来,不再像昨天那样眼里充满了死气和惊恐,而是发射出 温柔的光芒。“您来了,真好极了。您会惊讶地发现,她简直判若两人。自 从她遭到不幸以来,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欢快,这样高兴。是 个奇迹,真正是个奇迹!主啊,您为她,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啊!” 他感情激动,说不下去了。他咽了口唾沫,连声唏嘘,同时又因为自己 感动而害臊。他的感动也渐渐地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