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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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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身体,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全部身心 去打动成百上千个人,触动他们的心弦,使他们精神振奋,一定妙不可言。?? 另外,我还收集所有大舞蹈家的照片,您看,我有多傻,什么萨哈蕾,巴甫 洛娃,卡尔萨维娜,我应有尽有。我有她们的照片,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您等等,我给您看??那儿,就搁在那个首饰匣里?? 在壁炉那儿??那儿,在那个中国漆匣里,”(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急躁烦乱)
——“不,不,不,在左首那堆书旁边??哎,您真不机灵??对了,就是
它,”——(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匣子,递给她)——“您瞧,这张,搁在最 上面的这一张,是我最心爱的相片,巴甫洛娃扮演的垂死的天鹅。??要是 我能到她那儿去,只要能看她一眼,我想,这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
后面,伊罗娜刚才出去的那扇门,开始轻轻地在铰链上转动起来。艾迪 特就像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急急忙忙地把匣子砰地一声使劲关上。现在她对 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是道命令:
“别跟人家说起这事!我告诉您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说!” 进来的是一头白发的仆人,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弗朗茨·约瑟夫①式的
颊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后面跟着伊罗娜,推着一辆橡皮轮的餐车,

①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一八四八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的奥匈帝国皇帝。

车上放着丰盛精美的茶点。她斟完咖啡,就在我们身边坐下,我马上又觉得 踏实多了。一头肥硕的安哥拉母猫悄无声息地跟着茶车溜进屋来,这会儿大 模大样亲亲热热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这猫可给我提供了很好的话题。我连 连赞赏这只大猫,接着她们便开始东问西问,问我在这儿多久了,在这个驻 地觉得怎么样,我是否认得某某少尉,是否经常上维也纳去。无意之中我们 就轻松随便地聊起家常来了,原来那阵讨厌的紧张空气不知不觉地随之消 散。我渐渐地甚至敢于稍稍从侧面端详一下这两个姑娘。她们两个长得完全 下一样,伊罗娜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性,肉感柔媚,丰腴健美;和她相比 艾迪特半似孩子,半似少女,大约十七岁光景,也许已经十八岁,反正还没 有怎么长足。两人形成奇怪的对比:你跟这个姑娘在一起,只想跟她跳舞, 亲吻;而另一个姑娘呢,你只想把她当作病人一样地疼她,只想轻轻地抚摸 她,保护她,尤其想安慰安慰她。因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焦灼不安 的情绪。她的神色几乎一刻也不平静;她不时地左顾右盼,一会儿直坐起来, 一会儿又颓然向后靠去;她说话也和她的动作一样神经质,总是突然迸发, 总是 staccato②,永远没有间歇。我心想,她这样控制不住自己,这样烦躁 不安,说不定是对她的双腿被迫不能活动的一种补偿,也说不定是一种经常 不退的轻微的寒热,使她的手势和说话的语流节奏都更加急促。可是我没有 多少时间来仔细观察。因为她善于用她连珠炮似的提问和她轻快飘逸的叙述 方式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她身上。我完全出乎意料地卷进了一场使人
振奋,饶有兴味的谈话之中。
谈话延续了一小时。甚至说不定达到一个半小时。然后陡然间从容厅那 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似乎惟恐打扰我们。来 人是开克斯法尔伐。
“请坐,请坐,”我正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一把按住我,然后弯
下腰去在姑娘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穿的还是那件带白胸衣的黑外套, 领结也是老式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过别的装束);他那副金丝边眼镜后 面那双仔细观察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活像个医生;他也的确像个医生坐在病人 的床边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个瘫痪姑娘的身边。说也奇怪,自从他进来 的那一瞬起,房间里似乎笼罩了一层更加忧郁的阴影。他有时温情脉脉地带 着审视的目光从旁看他女儿一眼,这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使我们一直无拘无束 的谈话节奏受到阻碍、受到限制。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们的拘谨, 便自己设法勉强找出些话题来谈。他也同样问我团里的情况如何,问起骑兵 上尉,向我打听从前的那位上校,据说他现在在陆军部里当师长。使人惊讶 的是,他似乎对多年来我们团里的人事状况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 是我有这种感觉,他提到每一个高级军官总是出于一定的目的,特别强调他 和他们特别熟悉。
我心想,再坐十分钟,然后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告辞了;这时有人在 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仆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仿佛他是赤脚走路的。他在 艾迪特耳边说了点什么。她按捺不往,暴跳起来。
“叫他等着。不用了,叫他今天干脆就别打扰我吧。叫他回去,我用不 着他。”
她的激烈态度使我们大家都很窘迫。我站起身来,心里十分难堪地感到,

②  意大利文,断奏,即钢琴演奏中急促的断音。

呆的时间太久了。可是她像对仆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对我嚷道: “别走,您呆着!什么事也没有。” 事实上这种发号施令的口气含有粗鲁无礼的味道。做父亲的似乎也感觉
到了这种难堪的滋味,他满面愁容一筹莫展地提醒女儿: “哎,艾迪待??”
也许是从她父亲惊慌失措的神情,也说不定是从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姿 势,姑娘现在自己也感觉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失态了,她突然转过 脸来对我说:
“对不起。约瑟夫的确满可以等一会儿,不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别 的事,无非是每天例行的折磨,是按摩师来跟我做伸屈肢体的运动。纯粹是 胡来,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说是这样一练我的病就会霍然痊 愈。这是我们大夫先生的最新发明,完全是多此一举的麻烦。跟所有其他的 措施一样毫无意义。”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看着她父亲,像要叫他负责似的。老人狼狈地(他在 我面前感到羞惭)向她俯下身去。
“孩子??难道你真的以为,康多尔大夫??” 可是他已经把话打住了,因为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她那瘦削的鼻
翼翕动不已。那次她的嘴唇也是这样痉挛抽搐,我正担心她又要开始发作,
突然她脸涨得通红,顺从地喃喃低语: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虽然一点意思也没有,毫无意义。请原谅,
少尉先生,我希望您不久能再来。”
我鞠了一躬,打算告辞。可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请您在我走出去的时候,还跟我爸爸呆一会,等我走出去,”最
后三个字“走出去”,她强调得语气尖锐而又斩钉截铁,听上去像是一句威
胁。然后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一下——后来我才发现,这屋里所有 的桌子上全都放着这种铜铃,让她随手够着,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叫人进来, 用不着等候片刻工夫。铃声尖锐刺耳。那个仆人马上又走进屋来,刚才她发 脾气的时候,仆人很知趣地退出屋去。
“帮帮我的忙,”她命令仆人,并且一把把毛皮毯子掀开。伊罗娜弯下
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可是姑娘显然激动起来,她火气很大地向她 的女伴嚷道:“不嘛,约瑟夫只要把我扶起来就行了。我要自己走。”
下面发生的事情真叫可怕。仆人向她俯下身去,双手伸到她的腋下,用
显然十分熟练的动作,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一下扶起,她于是直挺挺地 站在那里,两手握着圈手椅的扶手,先用挑衅的眼光把我们逐个打量一番; 然后操起两根拐杖拐杖原来盖在毯子底下——狠狠地咬往嘴唇,把全身撑在 两根拐仗上面,便的的笃笃,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向前定去,步子走得歪 歪斜斜,怪模怪样。仆人紧紧跟在后面,向前伸出双臂,要是她一下滑倒或 是腿脚一软,就立刻把她接住。的的笃笃,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走的时候 还发出叽叽轧轧叮叮当当的轻微响声,好像是绷紧的皮革和金属发出的声 响,她想必在脚踝关节上带着什么支撑的机簧。我简直不敢往她那两条可怕 的腿上看。看到她这样拚命挣扎着向前迈步,我的心似乎被一只冰手抓住, 紧缩起来。因为我立刻明白她不让人帮忙,也不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出去, 其明显的目的乃是要让我,恰恰是让我看,让我们大家看,她是个残废。出 于某种神秘的绝望的报复心,她要让我们痛苦,她要用她的痛苦来折磨我们,

不去控告天主,而来控诉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然而,恰好在这可怕的挑 衅里我感觉到,她在这种困苦的状况中一定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我这时的 感觉远比上次我请她跳舞、她绝望地发作时要强烈一千倍。她把她那备受摧 残的瘦小身体的全部重量使劲地从一根拐杖上挪开,压到另一根拐杖上,身 子东摇西摆地,终于迈完那几步路,走到门口,好像走了一生一世;我没有 勇气向门口看上一眼。那拐杖生硬、刺耳的声音,迈步时,拐杖击地的笃笃 声,机簧和皮带的磨擦声,再加上她困使劲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使我心里无 比压抑,也非常激动,以致我感到,我的心脏已经跳出胸膛,碰到我的军装 上了。她已经走出了房间,可我还一直屏息倾听。在紧闭着的门后,那可怕 的声响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逝。
等到周遭完全沉寂,我才又敢举目四顾。这时我才发现,老人想必在这 段时间里已经悄悄地站了起来,正用力向窗外眺望——他向窗外眺望得太用 力了一些。从那游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见他身影的轮廓。但是这弯腰曲 背的身影,肩头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颤动。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看着自己 的孩子这样活受罪。此刻看到这番景象,他也彻底崩溃了。
屋里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完全凝结不动。过了几分钟,这个昏暗的身影 才终于转过身于,步履不稳地轻轻走来,仿佛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这孩于有唐突之处,请您不要见怪,但是??您不知道,这些年, 人家让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总换个法子,进展又缓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们怎么办?总得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不试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儿刚才离去的桌前,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他那双 几乎被灰色的眼睑完全盖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个梦游人,他把手 伸进开着盖的糖罐,抓出一块四方形的糖块,捏在指头里转来转去,毫无意 识地盯着看,又把它放开;他的举动看上去有些像醉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来,仿佛卓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把他的月光禁铜在那里。他无
意识地取过一把汤匙,把它举起,又放下,然后像是对着汤匙说道:
“您要是知道这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就好了!整天从楼梯上跑上跑下, 上楼下楼,进屋出屋总是快跑,像阵风一样,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十一岁 就骑着她的小马在草地上飞奔疾驰,谁也赶不上她。她是这样大胆,这样奔 放,手脚是这样轻捷灵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里害怕。我们总有这样一种 感觉,她只消把双臂伸开,就可以凌空飞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这样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盖着稀薄的白发的头顶越来越低地垂向桌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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