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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年11月8日,索南达杰的继任者(也是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就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自杀发生了,搞不清原因的自杀让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惊呆了。不少媒体以“可可西里痛失保护神”、“可可西里守望之星殒落”为标题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不要去追究自杀的原因了吧,因为任何原因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在那片荒寂之极的地方,任何一个为保护野生动物鞠躬尽瘁的人,即使是自杀,他生前也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罕有的勇士。因此我们仍然要表达我们全部的痛惜,然后追问一句:谁是继任者?我们早就说过了:献身于自然的人永远是最高尚的人。但我们,我们的大多数,谁又会为了这种高尚而舍弃那些早已经习惯了的生活追求——不吃野生动物的肉,不穿野生动物的皮,不用野生动物的头角骨骼做器皿呢?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这样做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当全社会都有了平等对待野生动物的友善意识,当我们的世俗生活里渗透了绿色和平的汁液,假如我是偷猎者,我就会自杀。是的,应该自杀的不是保护神,而是偷猎者。因此我在这里呼唤人类的良知,呼唤偷猎者的良知,呼唤我们的家园里那些失道者亦即地球的敌人的良知。
需要提醒的是我们人人都可能是生态家园的失道者——1985年夏天,为了采访淘金人,我曾经到达过可可西里仙女湖一带,方圆六七平方公里的湖水是清澈的,透过数米深的水还能看到湖底的石影;后来,没过几年就不行了,我从朋友处得知,那儿的水已经成了喝了就拉肚子的脏水,那儿的水面上漂着令人恶心的垃圾,那儿——曾是仙女沐浴过的地方——已是地不灵人不洁了。清波没有,倒影没有,秀色没有,湖韵没有,好的都没有了,只有坏的,那就是垃圾,是不堪入目的污染以及隔着十里八里都能嗅到的脓臭。脓臭的制造者有淘金人,有旅行者,有记者,有科学考察人员,还有过路的司机和一些闲杂人等。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偷猎者,他们在湖边剥取了成千上万只藏羚羊的皮毛,羊血染红了湖水,湖水变成了羊血,一湖羊的血。
我听说有这样一则寓言:可可西里除了动物就是神祇,一旦有人闯入,动物们就奔走相告“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这时,它们或者被神祇解救,或者毙命于魔鬼的残害之下。但不管是被解救的,还是被残害的,它们都会牢牢记住魔鬼的容貌,它们的灵魂总有一天都会按照它们记住的容貌变化成魔鬼也就是人的形象。那些枪杀过藏羚羊的人们,当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一个容貌酷似你或近似你的人时,你一定要小心,那不是凡胎所生,那是幻化而来,那就是被你残害过的藏羚羊,他如今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你自己。他和你照面和你擦肩而过的目的,就是要搞瞎你曾经瞄准过藏羚羊的眼睛,或者给你传染上某种疾病——也许是SARS,也许是禽流感。我还听说有一只藏羚羊在被追杀而无可脱逃的时候跪在了偷猎者面前,前肢合十,流泪作揖。难道我们就不能暂且相信灵魂的存在,认为那是索南达杰或扎巴多杰附丽在了藏羚羊身上吗?这是英灵的乞求,是自然对人类的乞求,是可可西里对一切施虐者和强暴者的乞求。
一切保护自然的行动,都是替天行道;一切破坏自然的行动,都是逆天行事。而逆天行事的另一层意义是:自取败亡。
秋风秋雨中的孟达林
1983年秋天,在参与了孟达自然保护区的首次考察后,我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并且发表在当时的报纸上:
在天池边的护林房里住了一宿,我和孟达林一起醒来,首先看到的是绯色胭云笼罩下的天池。天池,孟达一绝,面积三百多亩,最深处二十多米,水色溶溶,波光漾漾,四周树高林密,重峦叠嶂,万顷苍翠,如海奔流。我用天池清凉的水洗脸漱口,烧水煮饭,饭罢,抬头一看,中天云翳正在悠悠北去,天就要放晴了。林业专家高志扬欣喜地对我说:“走喽,去天池自然大坝。”
路上,高志扬告诉我,孟达处于甘肃和青海交界的青海境内,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衔接地带。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湿润,四周耸起的积石群峰犹如屏障,阻止和减弱了来自高原内部干燥的冷气流,植物丰富芜杂,兼有亚热带和亚寒带原始森林和次生林的特征,这对于研究古青藏高原的植被状况,研究辽东栎、华山松、台湾桧以及珍珠梅、木姜子、文冠果等温带植物被历史遗留在高寒带的奥秘,研究云杉林和桦树林罕见的自然更新能力,研究孟达林区生态环境的奇特和优越,研究植物群落分布的生态特征以及历史的成因,都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因为孟达集中了长江流域、秦岭山脉、华北平原、长白山区的许多植物,这里也应该是一个理想的生物学教学基地。孟达自然保护区的面积不到青海省总面积的三万分之一,却生长着约占全省四分之一的植物种,按科系算则约占全省种子植物的百分之八。就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孟达自然保护区共有种子植物九十科,三百零二属,五百三十七种。其中广布于世界的有四十二属,分布在亚热带的有九属,生长在东亚的有二十一属,故乡在温带的有两百多属,中国特有的有九属,而其中的五十余种是青藏高原其他林区未发现过的新分布种。
沿小溪而上,听清风爬过树隙草尖的脚步声。那苍翠的云杉、洒金的花楸、焰火般耸动的山里红、浅碧悠悠的刺五加、隽秀素洁的血满草花、逸气横生的藤山柳,一切都在风中起舞。高志扬说,在孟达,植物学家可以采摘到珍贵的标本,摄影爱好者可以寻找到迷人的风光,探险者可以在攀登“拔断筋”(天池边一座陡峭的山峰)的过程中领略风险之美,游客们可以观景休假可以品尝野猕猴桃、野草莓、野葡萄、野沙枣,李时珍的子孙们可以看到三七、党参、鬼臼、贝母、七叶一枝花等多种药材——孟达林区的药用植物繁杂,多数还没有采集到标本,如果有人肯投资,在这里建立一个植物药培植和引种实验地肯定是大有潜力的。
我们停下来。高志扬说:“这就是天池自然大坝,也叫竹子坪,这里的竹子叫华秸竹,整个青藏高原唯独孟达才有,是熊猫最爱吃的食物。熊猫是中国特有的,华秸竹也是中国特有的。”我看到亭亭而立的华秸竹如同风中仙女,紫红的叶鞘,鲜嫩的竹枝,丛丛相连,浩浩漫漫地延展开去。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竹林上空飞来飞去,见了我们也不害怕,不时地落在我们眼前身后。我们穿过仙女侍立的竹丛,沿着天池边的小路往里走,涉过了清泉河,赏过了孟达人字瀑,钻过了一片灌木林,最后登上幽邃的天池北峰。放眼望去,但见遥远的黄河如同一缕飘带缠绕在地涯天际处;飘带连接着一片如山如堡的黑森林,那是宽阔的塞满了葱茏的孟达第一沟的沟口。高志扬说:“沟中有红桦、白桦、紫桦、云杉、白腊木、雨燕、杜鹃、斑鸠、野雉、灰鹭、蓝马鸡……”正说着,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叫起来:“看,是林麝,还有岩羊,看见了吧,就在山崖上。”
…………
那一次,我在秋天的孟达林里待了一个星期,惬意得我都不想回城市了。孟达林给我的印象如同仙境,仙境给我的印象就是孟达林。在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还要来这里,多住些日子,多见识一些稀奇的植物和动物,多有一些在清凉的森林浴中淘洗净化污浊身心的幸福感。
一晃就是八年。八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再一次走向孟达林。
也是秋天,细雨霏霏,如丝如缕。上午十一点,我和省林业局的李工程师坐着一辆顺路的大卡车,从循化撒拉族自治县的县城出发,沿黄河迤俪而行。一路上,经过了“野狐跳”(黄河两岸峭壁相向,间隔仅有丈余,野狐一跃可过)、“骆驼礁”(黄河中形似骆驼的赭色礁石)、“河心牛”(河中牛形的山)、“锁通关”(黄河穿越积石峡时的一大险关),凭吊了“禹王石”(大禹治水,始于积石,偌大一块古老的花岗闪长岩便是他休息打盹的靠背石)、“经书洞”(古代有高僧在此译经修行)、“马耳坡”(相传炎黄之争时,黄帝挥剑斩断了炎帝坐骑的耳朵,耳朵落在此地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耳形山)。傍晚,我们告辞了大卡车,登上徒有虚名的油松坡,借宿在离林场不远的一个叫塔撒坡的撒拉族小村庄里,接触到一些参与过守护孟达林的撒拉族村民,听他们说起一个叫韩得明的老护林员,感叹不已,直到深夜。
第二天我们冒雨登山,前往孟达天池。步仄径,临清流,头顶烟雾飞走,身旁歪松夹道,秃山叠叠,枯叶层层,残树阵阵,坏木纷纷,真正是“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伤逝抑郁的时候,猛然间我问自己: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是来寻找七彩的杜鹃林那令人迷醉的景观的,不是来领略青杄树那九次遭到断头伐而依然不屈地再生出十六个分枝的顽强风采的,不是来欣赏被慈禧太后加封过的山梅花的娇艳的,不是来和未曾相识的野生啤酒花交朋友的,不是来见识祥瑞的菩提树(学名叫暴马丁香)、奇特的露仁核桃、神秘的连理槐、一身红袍的唐古特圆柏、活了数百年还在结果的山楂树的;更不是为了多住些日子,多有一些在清凉的森林浴中淘洗净化污浊身心的幸福感。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早就听说的发生在孟达林区的猖狂盗伐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李工程师告诉我,孟达林区原有成片的辽东栎,现在这一质地优良的资源已经砍伐殆尽;数千棵珍贵的台湾桧,也已经看不到几棵了;冷杉几乎全部被盗伐;青杄的遭遇更是目不忍睹,中龄以上的树尽数遭到多次断头砍,再下来就该锯掉两人合抱、三人合抱乃至四人合抱的古树主干了;许多物种面临绝迹的危险,林界下限每年都在迅速后退,新的毁林痕迹说明,林缘地带平均每年都会损失三千多根可做檩条的树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损失更为严重,严重到了根本就来不及统计的地步。
继续往山上走,风声雨声送来一路泥泞。那条石板路——青色的幽径,在峡谷苍松荫庇的地方舒展着身子。穿越灌木丛,又过神仙洞,再登断头青杄岗;止步,小憩,眺望山景:榛榛莽莽,郁郁苍苍,在那些盗伐者还无法攀登的险要地带,依然是枯藤老树,参天茂密。君子登高必赋,赋什么呢?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沉默。是谁轻轻抹去了激荡在我心头的绿色感喟?是背靠着的这棵低俯头颅的青杄树吗?是屹立在脑海里的那个撒拉族老护林员吗?是的,他矍铄,他挺拔,他硬朗,他刚健,他执着,他顽强,他不屈,他不朽——是韩得明,是青杄树。
从斧声的节奏、隐现的脚印、闪烁的光点、声音的高低中分辨盗贼的去向和人数,然后带着护林队的人,包抄过去,大吼大叫着撵他们走开。他们当然不会是一些听到吼声就逃跑的人,用石头还击,用利斧威胁,用恶语攻讦,甚至还挖了陷阱想让他一脚踩空掉到悬崖下面去。韩得明风雨不动,只用一句话来对付他们:“你们要砍林,可以,先把我砍死再说。”在他朴素的思想里,有一个牢固的观念,那就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