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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元月,就在苏曼殊26岁之时,他东渡日本,到东京,与张卓身、沈兼士、罗黑芷同寓小石川区“智度寺”,每日以译拜伦诗为乐事。对苏曼殊来说,日本甚至比中国更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时常会给他带来故乡的亲切之感。事实上,日本就是他的故乡,自从父亲苏杰生逝世之后,养母河合仙是苏曼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留恋这座城,是因为城里有他牵挂的人,有他割舍不下的尘缘。我们每个人亦是如此,对某个城市有着宿命般的眷恋,皆因了城中的某个人,或某片风景。
题《拜伦集》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所谓爱屋及乌或许就是如此,有感觉的时候,喜欢的人和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世间人,始终逃不过一场又一场劫数,听上去像是圈套,其实何尝不是自己甘愿跳进去。日子都是一样,是我们将它过得阴晴圆缺,过到悲喜不定、爱恨交加。多么薄脆的人生,跳跃的思想和不可预知的情感常常让我们无法主宰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时候,必然会被别人所主宰。
在生命的旅程中,苏曼殊亦是摸索着行走,他不知道,何时会出现被荆棘阻挡的岔道,又会在哪里出现一盏引航的灯盏。这个四月,他绘制了一幅《文姬图》。这位把胡笳十八拍弹唱得肝肠寸断的绝代才女,深深地打动他的内心。蔡文姬曾是匈奴的俘虏,苍穹为她哭泣过,可是她同样也用她斐然的才情俘虏了别人的心。这世间的债,本来就是你欠我来我欠你,没有谁可以真正算得清。如若没有蔡文姬的放逐天涯,又何来胡笳十八拍,那本煌煌的史册上亦不会有她的一席之位。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得失,一次简单的取舍,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
五月,苏曼殊任日本梵学会译师。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奔波,他患上了脑病,经常头疼得无法歇息。尽管如此,苏曼殊仍每日午前赴梵学会为印度婆罗门僧传译二时半。与印度梵文师弥君交游,原有共同翻译印度诗圣迦梨达奢之长篇叙事诗《云使》之拟,但终因脑病搁置。六月,苏曼殊选择静养,陪伴养母河合仙旅居在逗子海滨。在这个叫樱花村的美丽地方,他寻回了从前的宁静悠远。菊子当年给他传递消息的信鸽还在,而那个放飞鸽子的人却早已风尘无主。
趁着静养的几个月,苏曼殊再一次回想他和菊子曾经相爱的时光。依山临海的小村庄,将他带回到曾经的青春年少,他重温了初恋的甜蜜,也再度品尝了那种失去的切肤之痛。说是一段人生插曲,却将他伤得太重,亦是这一次致命之击让他皈依佛门,用心灵去审视佛的高度。他的选择,也许是一个血性男儿茫然失措之时的冲动,但绝对不是惩罚。佛法的力量是我们不能预测的,它可以将一个人从罪恶带回到善良,从沉沦带回到清醒,从悲痛欲绝带回至风轻云淡。苏曼殊当初绝望的心境,亦是在佛祖面前得到缓解,才有了勇气走完以后的路。
九月,静养之后的苏曼殊返回上海,不消几日,又赶赴杭州西湖,探看好友刘三。苏曼殊再次住进了白云庵,这一次却不同于往日,他没有闲适的时间躲在庵里吃糖抽烟。因为此次适逢刘师培变节,革命党人猜疑苏曼殊囿于感情而成为合污者,于是投函警告。一向洒脱的苏曼殊却为此事受了惊扰,立即离开杭州去了上海,只为以示清白。刘三作诗慰之:“干卿缘底事,翻笑黠成痴。”
人生草木匆匆,一个坚定的人亦会有柔软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心足以抵挡人世飘摇的风雨,却还是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穿行在异乡的阡陌上,我们常常会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尘埃俘虏,被一片风声拷问,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真正地将灵魂安置,无论我们将日子过得如何地小心翼翼,都不可能做到彻底地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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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情劫
有这么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犯一种错……”然而谁的一生真的只爱一个人,谁的一生又只犯一种错?无论多么简单的人生,都会有无法抑制的风吹草动,就像阳光下纷飞的尘土,肆意张扬。生存在这世间,就不能寻觅到真正的安静,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闲隐在某个人烟杳渺的深山,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也该是过尽人世千帆之后的选择了,之所以遁世,是因为需要疗伤。
都说人的情缘牵系了三生,甚至有万世不灭的缘分,这一世不能了断的债,会轮回到下一世,下一世无法清算,又会辗转到另一世,直到彻底缘尽,才算真正解脱。所以我们来到世上,不仅是完成个人的使命,更是来寻觅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许多段情缘缚身,终一生的时光来纠缠,耗尽心力,依旧无法挣脱宿命的网。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捞流光的碎片残骸,祭奠曾经有过的美好。
那一年的樱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鹃还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别最完美的礼物。苏曼殊一世情缘就像传说,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个行走在人间水岸的孤单男子,总是不慎溺于爱的河流,他谎称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实他甘愿一次次赶赴死亡。汹涌的波涛淹没不了他的热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又会烘干,连同他潮湿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暂的光阴,却已经历了千山万水。一路感叹尘缘如梦,却将自己推向梦的深渊,每一次都是负伤而逃,如此轮回,他无悔。
我们看着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以为风轻云淡,却不知他的心已经受过惊涛骇浪。苏曼殊这一次日本之行,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因为发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迹,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挚、深刻。都说命运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间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闭。只有自己才可以将自己推向悬崖绝境,决绝之人会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聪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将自己的心牢牢封锁。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会湍流不息。所谓心如止水,只是说给那些经受了巨大打击的人听的,待到伤口修复,沉静之后的心湖又将泛起波澜。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断,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当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邂逅一位登台弹筝的妙龄女子时,他本该平静的心湖再度掀起风浪。
一位美丽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筝音,似蝶翩然飞舞,将苏曼殊带离喧嚣,去一个无尘之境。那里有清流溪涧,鸟语花香,那里住着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国。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弹筝女,有着轻盈的体态,动人的姿色,秀丽端雅、风情妖娆。苏曼殊心弦被她优美纤细的手指拨响,任由她动情地弹奏人间独有的天籁之音。有人说这是百助给苏曼殊设下的情网,可世间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将自己一同捆缚进去,不留逃走的空间?
事实上,百助是多么无心,她只是一个沦落天涯的卖艺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筝音去取悦台下的看客,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的柔弱女子,又何来心思去设计别人?如果说有错,错在她过于美好,错在她不该动情。从选择卖艺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她放弃从前的自己,戴上了华丽的面具,对着看客强作欢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天,为某一个看客动情,害怕自己会坠落情网不能自脱。
苏曼殊不是一个平凡的看客,他甚至无须看清她的容颜,只在其流淌的筝音里就能读懂她的心事——一个寂寞伶人孤独无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叹那些不解风情的世间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苏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萦绕的冷艳气质。苏曼殊在中国一直流连于烟花柳巷,邂逅过无数才貌双全的歌妓,也曾爱过,也曾弃过,也曾拥有,也曾失落。但这位生长在樱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带来的别样风情,让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纠葛里。
因为爱慕,苏曼殊听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访她,阅人无数的百助亦从苏曼殊的举止和气韵里读出他的不凡。那个午后,苏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品尝,浓郁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东京。直到黄昏,直至黑夜,时光匆匆走远,余香还久久挥之不去。因为醇郁,所以铭心刻骨,不能忘怀。这份感觉,多年以后他们彼此想起时,心中仍难以抑止对美好的怀念。
这是一次漫长而深刻的交谈,百助第一次对一个看客讲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这位年轻倜傥的男子让她倍感亲切,不曾握手,却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一个人沦落天涯,尝尽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温情和暖意,亦拒绝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关怀。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似的遭遇让他们一见如故,认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缘。苏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畔所遇见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们的前世?在历史轮回的巷陌里,他们再度重逢,他还是当年的诗客,她亦还是那年的伶人。
这一晚,苏曼殊给这位日本女子朗读了《琵琶行》的诗句,讲述了一段在中国史册上流转千年的情缘。这位弹筝女郎在梦幻中去了唐朝,看见了第一个为她写诗的男子。这位男子转世寻她而来,所以苏曼殊这一生为百助写的诗句最多。就在当夜,苏曼殊就为她写下一首诗“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一位多情的弹筝女,天涯海角觅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如何可以做到不为之倾倒?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这对于本就多情的百助来说,无疑就是梦的迷幻和诱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诗客的情深,打动一个期待爱、渴盼爱的寂寞女人。在红尘深处,他们有太过相似的情怀,人人都向往繁华三千,只有他们想要追逐一缕浪漫的孤云。在雾里穿行,忘记所处的国度,忘记朝代,忘记是僧人,是伶人。
苏曼殊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百助牢牢尘封的心门,她用多年的冷漠装帧的门扉,被一个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推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叹。她幼稚地以为,这一次交心的长谈是爱的开始。她傻傻地认为,第一个为他写诗的男子将是她此生最终的依托。却不知,戏还没开场,就已落幕。没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妆颜,做回昨天的自己,苏曼殊再度绝情地选择逃离。
当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许,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筝,在樱花树下,在明月窗前,换来的却是苏曼殊无情的拒绝。他太坏了,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不会在一起,偏生要去惊扰她的平静。他拒绝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让人觉得他深情若许,有苦难言。就连拒绝,也用情诗代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别人的伤痛。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一首诗:“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