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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极大,不时将窗鼓开。小裴忙忙碌碌的又是堵窗又是堵门。我只席地而坐,自包袱内寻出纸笔,重复五百年来每日都会做的事。
画背影。
当他的背影在宣纸上逐渐显露时,我突然觉得无比疲累。而眼前便又浮现那数以万计的同心结发。我泄愤般将就要完成的画揉烂,恨他也是恨自己。
小裴好不容易方将门窗弄妥当,他俯身将地上那团烂纸拾起,一脸莫名地瞧我,张了张口,却又硬生生将话咽回。
他不知同心结发的典故,也不曾到过这间月老祠,自然想不通为何今日我情绪大变。
我随手捡起身旁枯枝凑入火堆,痴傻傻瞧火光熊熊。瞧着瞧着那火似乎也成了一张脸,本是眉眼温柔,却突然面露狰狞。
陆少卿,你如今到底变成何种样儿了?!是仙?是魔?!你还记得这间月老祠么?
于是就环视一圈这巴掌大的月老祠,我感慨任由时光变迁,月老祠仍好端端的立在此间,果然死物比活人更长情。
“星君?”沉默良久,小裴终是耐不住性子,开了口。
“别问。你要问何我都知晓,可有些事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我搪塞他,不想将伤疤翻开。
小裴便闭紧了口。
已是深夜,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见小裴竟开始不停颤抖,方发现他浑身湿透。只好叹口气朝他招手:“小裴,来烤烤火吧。”
小裴就怯怯地摇头。
他还是个孩子,自打有神识之日起,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我。我深知他心底对我那种很难说清的感情。
我更是无比理解他面对我时那种小心翼翼,就像当年我面对陆少卿时——陆少卿!
我脑中突然有个奇怪念头腾起,突然很想赌一把。
我在脸面上尽量摆个温和的笑意,朝仍旧杵在原地的小裴勾手,并道:“别傻愣着,将湿衣服脱下来烤烤火吧,这样很容易着凉。你若着凉,我心内也不好受。”
少年显然不知我心思,闻言便涨红了脸,垂首瞧着自己脚尖,嗫嚅着:“可是,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我哪是普通关系,何必这般见外?也罢,少年人毕竟害羞,不如我帮你。”
言罢我便缓缓走近小裴,直到离他近在咫尺。我闭了闭眼,待再度睁开时,就轻抬手搭上小裴的肩。
少年身子立刻颤了颤,倏地红了脸。
“星君——”
“你大可唤我锦绣。”
“锦,锦——”
我再凑近他一些,闭上眼,手自他肩头往上,顺着他脖颈爬上那年轻面颊。梦呓般喃喃:“你只是个孩子,又怎知这世上极乐事儿。道长——”
就试着那张年轻的发烫面颊缓缓在我掌心蹭,那把年轻嗓音早已因激情而沙哑:“锦绣,自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
“是么?”
“你知不知道,每夜你因梦魇的折磨而赤着脚跑出去时,我都默默的跟着你。”
“为何要跟着我?”
“我怕你梦醒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会寂寞。”
“九重天的确好寂寞,哪有这万丈红尘逍遥。”
“九重天与万丈红尘都无所谓,只要有你的地方,就不寂寞。”
“可这些年你身边并无一个花锦绣。你是不是很寂寞?你会不会也在梦醒时分,赤着脚奔进夜色深处?道长——”
我不敢睁开眼,只是不停的讲,不停的讲,仿若只要如此,这些年的思念便会随着这些话宣泄出。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音。
那样急促的喘息,正居高临下的,向我唇靠近。
仿若将当年事重演。可我面前的人,还是当年那位眉眼温柔的道长么?!!
我多想将自己困在一手编织的幻景儿中,永世不醒。我多想告诉自己,那对我深情款款说着情话的,不是小裴!可笛声,突然而来的笛声穿透雨幕,直直撞入我心底,将所有幻景儿打破。
《凤求凰》?!
那是一曲《凤求凰》。陆少卿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我随着那笛声低吟,恍惚间所有逝去的恩爱岁月,皆一幕幕涌上心头,闪现眼前。
陆少卿,你可是在暗示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陆少卿,你可是在暗示我,即便岁月匆匆,时光荏苒,你仍未忘记灵山脚那不懂音律,却每每都抑制不住自己,随着你琴声笛音哼唱这首《凤求凰》的花锦绣?
豁然睁开眼,我脱口而出一句:“陆少卿!”
却发现本紧闭的门已大开,正有风一股股自外而来,带入满室冷寒。
这间月老祠,突然就只剩我一个。小裴,不见了!
“陆少卿,你出来!”
我疯了般大喊,跌跌撞撞冲出门去,一头撞入那重重雨幕之中……
☆、日更君赐我力量
疯了般推门冲入雨中;任由雨点子兜头盖脸将身子淋湿。我只是嘶声大喊:“陆少卿,你出来!陆少卿;你到底敢不敢见我?!”
已沙哑的难听音穿透雨幕;在夜色中回荡不停。但四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哪还有陆少卿,甚至小裴的踪迹!
颓然跌坐在泥水地儿,这场雨来的倒是及时!不但解了卧龙镇大旱,也抹净了任何蛛丝马迹;令我无从追踪。
雨下得越发大起来;地上已积了不少水洼。我朝其中一个探头瞧,内里就有了个花锦绣。
“他为何不敢见你?!你是鬼吧?!”
“只因身份互换;他难以承受么!”
“那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如何都要寻到他!”
“该如何寻?”
“用仙眼术么!”
我奋力拍打水面,水洼中的花锦绣就成了圈圈涟漪。就地盘膝端坐,我咬破中指令血水子淌满手。
双手结印,将额上仙眼打开,我便四处梭巡起来。但目力所及仍除了雨还是雨,这漫天漫地的雨织成了网,将我困在正中/央。
但我不愿放弃。仙眼继续前移,便发现十数步外的一处水洼略有不同。那水洼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似被雨水晕染过的胭脂,令我神经猛地绷紧。仔细探入仙眼观瞧,我更加确定,这水洼中的红分明是血水子被雨稀释得浅淡。
于是便收仙眼,我忙不迭起身奔着那水洼去。到了近前俯身细瞧,果然见内里是血水子!
流血了?!谁的血?!
我沿着水洼继续前行,又走了十数步,便见到第二个有血的水洼。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寻,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越走越远。不知不觉间雨停风止,而天边已现一丝鱼肚白。
竟是新的一日了!
身上的罗裙湿了又干,如今贴在身上极其不舒服。我已顾不得这些,只希望尽快找到小裴下落。
虽陆少卿一直不愿露面,但我就是敢确定,掳走小裴的人,便是昔日的灵山七子之首,今日的天罡魔星。
陆少卿,无论怎样,我都要问个明白!
艳阳初升。
我驻足,痴痴地瞧着那轮红日,不由忆起曾在叶府后院,与他相约共赏旭日初升。便有些恍惚,那些事仿若将将发生的昨日事,怎的就倏忽间过了五百年?!
心思方动,剧烈的咳声便又阴魂不散,这一阵重咳令我越发气息不接。到底在九重天养尊处优惯了,体力已不比当年。仅急行一夜我便累得仿佛浑身脱了节,原来满山疯跑也不知累的年纪,竟真真一去不复返了!
我哀叹一回,拖着两条仿佛灌满了铅的腿,随意寻块干净地儿坐下。即便此刻心急如焚,可惜我与这副身子骨沟通不了,人家不肯听我的指挥,不愿继续拼命。
我边捶腿边四处瞧,只觉口干舌燥,偏出来得太急,包袱落在月老祠里未曾带出,如今这荒郊野外却无野果子可摘。舔舔干裂的嘴唇,我不得已就地取材,蹲下/身子鞠一捧积洼地里的黑水,“咕咚咚”往口内好一通猛灌。
借着休息的功夫劲,我将昨夜发生的桩桩件件事皆在脑中过一遍。此刻想来,那些积血的水洼,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人是在给我引路呢!
如若掳走小裴的果真是陆少卿,那么又是哪个在为我引路?!为何要用血引路?那又是谁的血?!
我不愿猜想那个引路的人其实就是陆少卿,不愿猜想那些血都是小裴的血。一个人身体内到底能有多少血水子?!这样流法,恐怕即便我寻到他,他也仅剩半条命了!
便有些懊悔。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将这孩子拖进局。
这般想的时候,便再也坐不住。我也顾不得将气息调匀了,忙忙起身检查地势,这才发现此间景物竟十分眼熟。
就见我面前一座山峰巍峨耸立直达云霄。仅瞧了一眼,我便不由倒抽口凉气,不用去寻指路牌我也知晓,此峰便是卧龙峰了!
陆少卿,原来你比我还心急,竟将我引到此处来!
心中便滋生许多莫名情绪,我不知重见他时,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何?!呆愣愣的原地杵了好久,我方拾起根枯枝权作拐杖,振奋精神,沿着山间那条崎岖小路朝顶峰进发。
活神仙,我们迟早也得见面!
山路难行,又经过一夜暴雨,越发湿滑。这一路摔了无数跤,滑下来无数次,待到我终于登顶之时,已是隔日的正午时分了。
腹诽一万遍那位高坐九重天的正主,怎忍心将飞行术数也给我禁锢?我随手抹一把汗珠子,只觉比累更要命的却是饥饿难忍了!而一夜未眠,更是令我恨不得立马寻到个人家,最好那户人家有张天大的床,并摆了许多好吃的等着我。
方思及此,便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香气。
放眼瞧,这里已是顶峰,哪里有人家?小心的前行数十步,我立住。往前看,只觉雾霭重重,山风猎猎。而重叠翻滚的云层皆在脚下,仿佛只要你一展臂,便可直上青云。
我便有些头晕目眩,突然理解为何世人只道神仙好了!原来立于巅峰之上,果真会有豪情壮志在胸。我甚至很想大声嘶吼,将心中所有不快都宣泄出。
若此刻闭眼一头栽下去,又会是何样儿呢?!
腿有些颤,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镇定心神小心翼翼后退,方退到安全地界,便瞧见我方才立着的地方突然起了震颤,并有不少碎石土块滚落,直直摔下这万丈深渊。我便不由后怕起来,若还未离开,恐怕此刻摔下去的便是我了!如此高度,没了飞行之术的所谓星君,必然要粉身碎骨了。
这山巅之上,有问题。
于是便警觉起来。我撕下条裙角捂住口鼻,在峰顶之上转了几圈,却是一无所获。
其实卧龙峰虽高,但这山尖尖其实还没灵山的练武场大。我自觉未曾遗漏任何地方,而自己这样翻查下来,别说小裴那么大一个活人,即便是只苍蝇,也该被找到了。
我就有些泄气,反省自己是否太过武断。万一那些血水子只是凑巧呢?!万一掳走小裴的不是陆少卿呢?!
立在原地又呆愣半响。我不得不承认,此次我不但未逼得陆少卿现身,还丢了可怜的诱饵小裴。
折身就要顺着原路下山,我需要冷静思考一下。自打重回人界,我一直都是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跑。别说天帝交代给我的引领其余六星任务,就连我私心想寻的人,都未见到半点人影。
就这样边行边琢磨,我方行至半山腰,便隐隐听到一阵笛声。那笛声起初只是轻微,旋即便如在耳旁。
笛音低处婉转缠绵,高处却热烈奔/放,听来既旖旎绵邈又觉暗含丝丝清新明快。竟又是那曲《凤求凰》!
凤求凰凤求凰!陆少卿,到底是不是你?你到底要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