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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欧阳昆仑?那、那个铁头?”
“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家父再度抬手扶了扶眼镜框,用那种几乎像先前斥责家母一样严厉的语气说道,“我先问你,你可要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答我——是不是有人曾经告诫过你,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
他的话乍听起来的确耳熟,而且不只如此,连遣词用字都一模一样:“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然而这种告诫式的话语在我们那一代人耳朵里至少堆置了数十百万,一时半刻之间实在很难爬梳得出来。我正犹豫着,家父却急切地说了下去:
“这几年我看你很风光,一天到晚电话不断,朋友也多了起来,这和你服兵役之前的光景是大大不同了。你自己不会不知道罢?”
我听他的话里似乎没有责备什么的意思,可是细细咀嚼,也未必然十分赞赏我那可以称得上是应接不暇的社交生活。于是——带着几分防卫意识地——我咕哝着答道:“也没什么罢?你也知道的,人家邀篇稿子,总会打几个电话;找我去演个讲,也会打几个电话;有那些报纸杂志想到什么题目要采访采访,总不外还是打几个电话。你要不乐意接就别接,要不我搬出去——”
“没那么大罪过。”家父往床边一张藤圈椅里一坐,摊摊手示意我也坐下,突然降低音量,道:“你静下心、捺住性子、好生想一想,打从你那年写论文当兵起,一直到此刻为止,有没有哪一天是独自一个人过日子的?”
他的话越说声越悄,但是却狠狠撞了我一记,犹如走着走着猛里撞上一块又硬又厚的透明玻璃,砰然把脑门撞了个满天星斗,里头的零碎儿东洒西飘,眼前一片金光灿烂。我摸摸前额、眨眨眼,居然笑了起来,应声道:“的确没有。”
“哦?”家父朝椅背里仰了仰。
“不不!等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我是一个人的!我一个人到青年公园去看书。咦?不对!不是一个人,我在公共厕所里撞见一个冒失鬼,那家伙说他是我的忠实读者,还尿了我一裤子!”
“如果人家不是个冒失鬼呢?”
“哪有人故意干这种事?”
“哪有人裤子上沾了那么脏的东西还不赶快回家换了、洗了?”
“我在看一本书——”我辩解着,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依稀明白了家父的意思:公园厕所里那家伙既不是冒失鬼,也不是我的忠实读者——那是个故意窝囊我一下,好逼我赶紧回家换裤子的人物。
家父径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着头,道:“所以,这一向你身边的确是‘随时有人’了。看样子,你这条小命儿能苟活到今日,不是没有道理的。”说到这里,他摘下眼镜,另只手使劲儿搓抹了两把脸,直抹得两颊和鼻头儿赤红殷殷,两丸聚不拢的黑眼珠子不知是看着我还是我身边的房门,叹了口气道:“去把你那几本书拿进来罢。”
“我可不想唬弄你,爸!你要是逼我烧了它们,我出了这屋门就不再进来了。”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那么个架式地说。
“别跟我闹意气。”家父重新戴好眼镜,又沉吟了半晌,有如做了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似的说,“烧与不烧,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可你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还像个跌跌撞撞的小娃娃一样,成天提着条性命混来去,如何是个了局?”
我没答他的话,开了门,三步并两步冲进客厅,拎起先前搁在长茶几旁边的书袋,忽地闪出个念头来:我当然可以背起这袋书,扭开门锁,窜身出去,随便找它一个天涯海角去混一段时日。日后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迸出这个念头,未尝不与家父那句“这一向你身边的确是‘随时有人’了”的话有关;或许在意识的深处,我正竭尽所能地抗拒着这样一句话——难道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到许久许久以前,一个人窝在缈无人踪的宿舍里,像老鼠一样读书度日了吗?难道我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已完全失去了独来独往的权利了吗?难道我已经习惯了变成报社、课堂乃至文坛诸如此类非与众人接触不可的社会的一分子了吗?难道我根本是个舍不得也离不开(包括那些所谓的忠实读者在内的)陌生人群,且热切渴望同他们交流、沟通,却又不屑承认而惺惺作态的人吗?
拎起那袋书的刹那,我把“身边随时有人”这句话作了太过偏执的引申;然而那样带有自责况味的引申毋宁是深具意义的——它让我得以重新温习一遍从前,重新体会一遍既非知名作家、亦非媒体宠儿时代的张大春所曾经懵懂追寻的一个状态——一个夜以继日只在这本书和那本书之间逡巡来去、顾盼自如的状态。
事实上我已经扭开门锁,一步正待跨出——倘若就这么扬长而去,也许我再也不会有回头面对家父的勇气,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从他那里得知为什么我“身边随时有人”,也许我再也不去报社上班、再也不回学校授课、再也不发表什么狗屁文章、再也不……推演到某个难以捉摸其细节的极致,也许我便消失了。然而那一步没能跨出去——家母在身后喊了我一声。我回头瞥见她正趴伏身躯,用手掌抚按着方才打碎了玻璃杯的地面。
“又要出去啊?”她说。
“你在干吗?”我叫了声,抢上前要拽她起身。
“玻璃碴子太细,不这么试,你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家母说着,抬起一只手掌,指丘处果然晶晶莹莹沾黏着几片碎碴子,另只手顺势给挥进簸箕里。她没肯让我拽起来,反而扯住我的衣袖,低声道:“你老子最近不大对劲儿,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夜里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着,老是乱叫。你别跟他计较,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打消了那个扬长而去的主意,冲她点点头,拎起书袋,走回家父的房间。老人还仰脸坐在藤圈椅里,双眼直愣愣瞅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道:“把门关上。”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顺手扣住插销锁,漫声问了句:“妈说你最近睡得不安稳。”
他扶了扶眼镜,嘴角不自主地撇了撇,道:“等你听我说完,再看看你能睡得安稳不?——那本《七海惊雷》你读到哪儿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抓耳挠腮想了老半天,依旧没有头绪,只好扯开书袋,把《七海惊雷》摸出来,扭亮灯,胡乱翻了翻。坦白说,在翻看的时刻,我只觉得有如陷身于那些经常缠祟着我的、有关考试的恶梦,满脑子尽呈一团真空,视线所及之处的白纸黑字也不外一片茫然。有好几个刹那,我很想告诉家父,算我压根儿没读过这本书好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好了。
但是,老人什么也没说,他十分有耐性地等着,十指在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叉搭,即使偶尔咳嗽一下,也像是置身于病房或图书馆里一般努力地节制着音量。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找着了当年匆匆浏览之下所历经的那个极限——
这整个过程像一名迷失于险峰雾林之间的漫游者——在搜寻、穿越过既芜杂零乱且模糊缥缈的记忆之时,猛地从我眼前闪过两张忽隐忽显,半生半熟的脸孔。其情状有如你翻箱倒箧遍寻某一则资料或某一篇文章而不得,无可奈何之际,却在你全然意想不到的书页间飘落下一份你以为早已遗失的笔记、一纸你声明作废多时的证件一样。那是两个人的脸:一张泛着紫气的同字脸和一张不时会撮起口唇、发出呼呼怪笑之声的圆脸。紫色同字脸的那人跟我说了句话:“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圆脸的则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回嘴道:“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颐呢!”
这没头没脑的往来言语转瞬即逝,颇像是清晨起床的片刻间残留在枕边衾上的梦境遗痕,待我正要岔开思路,往复拨寻,却又杳然消灭了踪影。在那一刻,我只当是因为答不出家父的追问而一时情急,从意识底层浮涌出从前在学期间挨老师们教训的无数个情景之一。不意这一岔念,倏忽闪炽,稍后才解开了家父原本想要探究的另一个问题。
不过,我必须先回到《七海惊雷》——
我把拼凑出来的阅读印象比对着书中原文,好容易找到当年停顿的地方,说的是一个双腿畸残的拾荒人于穷途末路之际忽有奇遇,得着了一个传衍了数百年之久的古本故事,拾荒人觉得那故事固然荒诞不经,但是颇有异趣,便逐字逐句地读了下去。岂料一旦入迷,非但茶饭不思,寝息亦废,且正因为字斟句酌、钻深究细的缘故,竟至神魂驰荡,心魄动摇。看在外人眼里,这拾荒人镇日里喃喃嚼语、唔唔咒念,竟尔疯癫痴狂了。殊不知这古本故事的页里行间隐隐然藏着个奇门遁甲秘术的机关,拾荒人读之诵之,居然练成了一套排诡阵、设迷局、兴道法、布幻象的本领。
当年我就是在看到这一节上打住的。我指了指《七海惊雷》第五百零二页的一个段落,同时也想起初读此书当下的情景——我随手阖上它,放回壁间书架的原位,走到另一个标示着“宗教民俗”类别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叫《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书。
“为什么没读完就不读了?”家父觑眯着双眼,似乎是以一种纯属好奇而非训诘的口吻问道,“这本书有六百多页呢。”
“反正是一部破武侠,本来就读到哪儿算哪儿。”我说,“而且我又搞不懂奇门遁甲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就这样放过了罢?”
家父点了一下头,又垂下脸、沉思了好半天,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这样罢——你先仔细看完它再说。”
一时之间我仍不免有些糊涂——才多么大一会儿之前不是还要我把这一袋书“通通烧了”的吗?这一下怎么又来个“仔细看完”了呢?
然而彼时的我如蒙大赦,无暇细究个中因果,遂抓起《七海惊雷》,从第五百零二页那中断之处读了下去。
且说那双腿畸残的拾荒人姓裘,单名一个攸字。在前五百页书中只偶尔出现过三数次,读者仅仅知道,这裘攸曾经进过学、中过秀才,也娶了一房妻氏,并育有一子。倒是那孩子是此书主角之一。此子生来桀骜不驯,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便给个和尚模样的人拐带离家,一去不返,可是在日后竟练成了绝世的武艺。日久天长,这裘氏子便以云游僧的身份行走江湖,法号“轮空”。轮空虽然到处行侠仗义、济弱扶倾,却始终不曾与闻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因为哀恸过遽而染病亡故了。至于那裘攸先遭失子之祸、复陷丧妻之悲,顿时勘破功名、无心举业,才沦落成一个拾荒人。
《七海惊雷》全书直写到第五百零二页上——也就是裘攸不期然而练就一身奇门遁甲的方术之际——才冒出另一个主人翁。是时在市井坊巷之间,无论三教九流,几无一人肯以青眼睐裘攸者。倒是有个远从京师流浪千里而来的孤儿看他着实可怜,遂礼事之、敬奉之。裘攸深受感动,便将一套本领尽数传给了这孤儿,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跨儿”。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儿呢?书中还有闲言说解,乃是裘攸这秀才毕竟抹不净读书人的底子,取名用上了典故。原来这“跨”乃“跨灶”之意。《海客日谈》云:“马前蹄上有两空处,名‘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