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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草绿。
春风又绿江南岸.暮春三月的江南,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黄自然在去年岁梢,已经辞去清江浦镇茂源钱的伙计,回老家邳州过年,元宵后背了行囊,重新至外地谋生,落脚在南京繁华都会。
南京,大明皇朝的精华所在。
自从上一个皇帝正德,在正德十五年在南京鬼混了将近一年之后,目下的嘉靖皇帝,也在嘉靖十八年,至承天府祭显陵,返京途中曾经在南京逗留了二些时日,此后就不再有皇帝光临了。
将近八十万人口的南京,繁荣的程度可想而知,人多弊病也多,治安之坏号称天下第一。
其实,治安之坏荣居第一的该是京师。
京师治安人员多如牛毛,但连紫禁城内也经常闹贼。
他的身份交了:户籍在南京的江浦县,职业是四方贸。
四方贾,也就是俗称的小行商。
姓名没有改:黄自然。
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小行商,谁知道他这小行商黄自然是老几?
如果他是神秘的江湖名人黄自然,那就完全不同了。
莒州玄武门毁灭事件,已经过了半年岁月,目下仍在江湖上轰传,江湖朋友都在打听,保定府的一等一级捕快黄自然的底细。
有人曾经在保定府追查,保定府的巡捕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一等一级捕快黄自然其人。
在南京,只要不损害他人的权益,没有人理会你是谁,没有人会过问你是死是活。这里的王亲国戚,过气的名臣悍将,失意的江湖龙蛇,简直俯拾即是,找扫帚一扫就是一大堆。谁也不理睬你是老几。
他是商贾有钱,所以他穿得一身光鲜,不再是穷伙计打扮。
他不在南京城内居住。在浦子口镇租了一栋阁楼的楼房。三餐在镇上的食店解决,优游自在日子过得相当惬意愉快。
南京城南是南部的精华区,范围包括聚宝门内外,万商云集,秦淮内外河夜夜笙歌。
但真正活动频繁的繁忙区,则是沿江南北的小市镇,帆樯林立,码头人头攒动,过往的商贸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栈阜中货物堆积如山。
浦子口镇位于江对岸,对面是仪风门外的龙江关,这才是真正的精华区,每天大型渡船往来不绝.私人的船只连樯接舳。
浦子口镇是江北的最大镇。是通向凤阳中都的交通中枢,是南京外围的屏障,不但镇建了城。而且设了守备所,驻扎了一卫兵马,环境之复杂可想而知。
春汛期间.江水混浊湍急,尤其是涨潮时间,风高浪险奔腾澎湃,声势惊人。所有的大小渡船,皆在申牌之后停驶,两岸交通断绝。
其实交通并非完全中断,如有急需,仍可雇一些所谓亡命小舟,与险恶的风涛玩命,官府禁不胜禁,也禁不了,这些船只根本不在码头停靠。
住处在一条小街中段,距渡船码头不远,这是镇外的市区,也是三不管地带。往东望,是下码头课税局,向西看,可看到场内耸然壁立的金家山。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圈子,新的朋友,新的邻居。
他为人随和,人生得俊,年轻活力充沛,出手大方,住进来不足十天,便博得街坊们的喜爱认同。
之后,跑两次上江,做了几笔上江山产的买卖,街坊们都知道他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对他不再好奇怀疑。
一住两月有余,这次他打算休息几天,规规矩矩做行商,实在赚不了几个钱,渐渐有点倦意。这种谋蝇头小利的闲散日子很难过,简直无聊透顶,午夜们心自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他在浪费人生,浪费他辛勤苦练二十载的青春,浪费他自小立志为世人做些事的志向。
聊可告慰的是。他只是找机会松散心境,调整一下身心的倦怠周期,暂时摆脱冒险的生涯,体会做一个平凡人的生活情趣。
这天晚膳时光,他与四位同行,出现在嫩江楼酒肆,准备喝几杯。四位同行都是专走上江的小四方贾,年纪最长的张三,已经是年届半百的人了,风霜满面,积聚了不少艰难的经验,与看多了的人世辛酸。
张三李四,赵五王七,加上他一个黄自然,五个人上了楼,叫来了一些酒菜,席间谈笑风生,说些做买卖的见闻,也提及与江湖人士打交道的经验与教训。
浦子口镇没有夜禁,连浦子口城也夜间不闭城门,这座城本来就矮,不走城门同佯通行无阻。
楼上满座,灯火通明,食客似乎以水客为多,没有衣着丽都的爷字号人物光临,爷字号的达官贵人,通常光顾对街的凤鸣酒楼。
酒肆与酒楼是两码子事,酒肆只卖几色下酒菜,要筵席必须上酒楼,上酒楼多少得有些身份。
谈起生意难做.少不了满腹辛酸,张三是专贩川产药材的小行商,其实不可能入川,仅到荆州府和夷陵州,买一小船药材,昼伏夜行尽量避免与巡江船碰头,从各地的税关空隙钻。
这是说,以逃避沿江税站为目标的半私枭,与税丁捉迷藏,与江湖朋友斗法.如果真的规规矩矩做买卖,要赚钱难上加难,那拼得过那些有财有势,知道打通门路关节的大商贾?
人声嘈杂,难免说话时提高嗓门。
这也许是粗豪食客们的通病,三杯老酒下肚,在大庭广众之间,少不了豪气一涌就大发谬论,自吹自擂或者一吐苦水冤屈。
黄自然已习惯这种场合,他是话最少的一个,偶或应酬附和一两句,是一个能耐心听人诉苦的好听从,也不时聆听邻座食客阔论。
“我是前天到家的。想起了仍心有余悸。”张三谈起这次押货东下的经过,最后提出爆炸性的问题:“他娘的!有时候你还真的不能不相信预感。”
“怎么一回事?碰到江上那些杂碎了?”李四笑问:“你请了打手,伯什么?”
打手,也就是请几个身强力壮,会些拳棒,敢斗敢拼的汉子做保镖。小行商那请得起镖局的镖师?何况那时正式的镖师行业并不普遍,偌大的南京,也只有一家规模不大的金陵镖局,保运并不保赔,声誉还没建立。
“江上的好汉,那瞧得起我们这种瘦老羊?抽几两银子常例钱也就算了,大家有口饭吃不伤和气。”张三用行家无奈的口气说:“在太平府一处江湾,一头撞进五艘有如官船的船队里,黑夜中那些混蛋一不挂灯号,二不事先有所警告,咻咻咻就是十几支箭,寸余厚的舱壁贯穿五寸以上,要不是船老大机警,冒险往外江的风浪里冲,我恐怕从此回不来了。天杀的混蛋。天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来路?实在太霸道,不把别人当人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能见人就杀呀:“
“大人物人多势众,夜间杀掉来历不明的人,是正常的事呀!用不着大惊小怪。”王七以世故的口吻说:“有些大人物疑心特大,对接近的人深怀戒心,认为人人都可能是刺客绑匪,疑心一起就先下手为强,连没接近的人也可能被无辜杀死呢?你闯进他的船队,他有一百个杀你的理由,能逃得性命,你实在非常幸运。”
“我想起来了,今早沈鸿老兄抵埠。”赵五说:“他曾经说过,昨天有人在大胜关码头,看到五艘警卫森严的船,泊船的码头附近不许闲人接近,张老哥,很可能是你所碰上的船队。看气势,一定是十分高贵的大人物。”
“最好通知猪婆龙或者水蜈蚣那些水上好汉,把他们做了。”张三恨恨地说:“以免其他无辜的人受害,该有人除掉这些强梁。”
“算了,张三爷。”黄自然加以劝解:“世间强梁太多,那能除得尽?猪婆龙和水蜈蚣那两批人,也不是好东西,你如果通知他们,日后麻烦大了,他们会把你当成他们的眼线,正当的人也认为你通匪,你受得了?不要沾惹这种事,以免后患无穷。”
京师附近郊区,盗贼成群,南京的大江上下游,水贼也成群结队出没。
猪婆龙和水蜈蚣,就是两伙水贼的首领,杀人越货甚至劫掠两岸的村镇,实力在水贼中最的雄厚。
他们的巢穴设在各处洲岛上,出动时才集结,平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水贼,聚散无常飘忽不定,有时散布在各处村、镇中,甚至混入城中快活逍遥。
一旁突然多了两个人,两个粗豪的食客。
“喂!你知道如何找得到那些人,是吗?”站在张三身侧的大汉,右手按住了张三的左肩笑问:“咱们交你们几位朋友,高攀高攀。”
张三的脸突然泛灰,身躯像是僵死了,脸上呈现忍受痛苦的线条,似乎被肩上的手压得受不了。
另一大汉抱肘站在李四身旁,盯着李四阴笑。
本来打算站起来抗议的李四,被大汉狞猛的怪眼慑住了,有点手足无措,不敢挺身站起。
“你……你们……”赵五也神色大变:“我们是说来玩的,消口怨气而已.我们都是平凡的百姓,那……那能找得到他们……”
“你们不要伯,我们是诚意高攀诸位的。”按住张三的大汉可能是地位高的人,目光扫过五人的脸部,观察五人的神色变化:“保证没有恶意,只想借诸位的鼎力,找猪婆龙水蜈蚣两位舵主攀交情,这样好了,劳驾诸位随在下去见敝长上。”
“帐由在下付,聊表心意。”抱肘而立的大汉狞笑着说;“咱们走吧!敝长上的住处没多远。”
“你……你们是……”张三绝望地问。
“届时自知。”
“我们是确不知道……”
“你得设法让敝长上相信你们不知道,敝长上不会为难你们的,现在,请下楼。”
祸由口生,张三快要崩溃了。
两大汉粗壮如熊,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的凶暴人物,衣内隐约可以分辨佩有匕首一类短兵刃,打起架来很有可能用兵刃行凶。五个平凡的小行商,对付一个大汉也不是敌手。
张三肩上压着的大手,就有压垮张三的可怕劲道。
“我们跟他去好了。”黄自然只好出面打圆场,他的手在桌底稍动了几下:“我们实话实说,这两位大爷的长上,必定是明理的人。”
压住张三的大汉,突然向前一冲。
“王八狗杂种!”大汉另一手按住食桌,稳下身形转身破口大骂:“那一个混帐东西,用骨头掷中太爷的背心?给我站出来。”
大汉的嗓音像打雷,人声倏然静止,百余位食客,皆惊骇地向这儿注视。
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人回答。
大汉的凶狠目光,最后落在第三桌的两名食客身上,按方向估计,掷来的肉骨头很可能发自这一桌。这两名食客嫌疑最大。
两食客是年约半百的魁梧中年人,相貌威猛虎目神光炯炯。
“你瞪着我干什么?瞎了你的狗眼。”
那位留了大八字胡的中年食客,显然被大汉那儿句毒骂惹火了,拍桌而起声震耳膜,以牙还牙接受挑衅的意图显而易见。
大汉怒火冲天,抓住一只碗隔桌飞掷。
立即引起暴乱,食客纷纷走避,店伙们叫苦不迭,全楼大乱,人向楼下狂奔,桌倒凳飞。
“快走!”黄自然向四同伴低喝:“回去之后,找地方暂时躲起来。”
他夹在人丛中,乘乱下楼溜之大吉。
两大汉被打得头育脸肿,跌跌撞撞回到镇南的一座别墅型园林大宅。
这里是浦子口溪的北岸,附近全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宅院。
东至溪口,北至镇南码头上游约两里左右,闲杂人等很少涉入这一地区,以免被豪奴打手打个半死。
两大汉不是该宅的打手,在东院的客厅,受到那位干瘦的主事人,严厉指责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已经再三警告过你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