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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曲大人,绥平府中可有谁人失踪?从午时至今,可有外人潜入府里?」
曲凤钊将劫家上下集合到锦春院里,劫真命管事侯盛取来簿册,一一对照清点,除了出外公干、例假返乡之外,共计两百七十九名,独缺一人未至。「三爷,门房吴六不见了。小人与金吾卫的军爷们里外俱已寻过,都没瞧见踪影。」侯盛面无表情的说着,彷佛照本宣科。
苗撼天蚕眉一轩:「这个吴六,可曾会武?是什麽来历?」
劫真摇摇头。「我打小就识得吴六,他是京里人氏,家住在狮子桥边的碧鸡儿胡同。此人颇好酒贪杯,一点武功也不会,我与他家里的叔爷、妻儿都熟,决计不会是什麽可疑的人物。」
苗撼天淡淡一笑,明显就是不信,忽又抱臂沉吟:「是了,下人只缺一个吴六,不知劫庄主家里人是不是也全都到了?」
劫震脸色微变,定了定神,缓缓说道:「我长媳劫柔氏不在此间。我儿丧后,她独自一人住在内院的霜心居里,不用婢仆,潜心礼佛,曾立誓不见外人,还请姚公公与诸位大人见谅。」
当年劫盛暴毙一事轰动武林,苗撼天曾亲来吊唁,自然不会不知。他右手抚青渣渣的下巴,鼻翼歙动,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眼中却颇有陶然之意:「劫庄主说得很是。不过府里发生了这麽大的事,人人都难脱嫌疑,令媳既是……这个左道出身,还请出来一见。否则,谁能证明她的清白?」
「我能。」
众人愕然回头,发话的竟是劫英。
她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昂首道:「比剑中途,我心里惦记嫂嫂,曾经离开大厅片刻,到霜心居里陪她说了会儿话。这是附近几个院里的丫头都瞧见的。」锦春院是通往霜心居小湖的必经之路,劫真唤来两名在外院服侍打扫的侍女求证,都说曾见小姐打院门外经过。
苗撼天沉吟些个,小心翼翼问:「如此说来,案发时郡主曾路过此地?」
「是啊!」劫英笑逐颜开,眼中却有衅意:「你怀疑我奸杀了武瑶姬?」
「郡主说笑了。草民只是想问一问,看看郡主是不是曾发现其他线索。」
劫英琼鼻轻哼,像极了一头娇纵刁蛮的小雌兔,一把跳进姚无义身畔椅中,腻声摇着他的臂膀:「公公,有人说我杀了人呢!你瞧像不像?」姚无义赶紧哄着:「哎唷,我的小祖宗!哪个作死的这般胡言,咱家撕烂他的嘴!」
苗撼天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提,连忙拱手:「启禀公公,第三个问题,草民已有答案了。」
「喔?」
「金吾卫将爵府围得铁桶也似,府中又多有高手护院把守,故凶手非是外人。门房出入的记录并无蹊跷,显然凶手为了误导侦察,将他灭口之后藏起。若仔细搜查府内,必能找到吴六屍身。」他冷眼环视,缓缓说道:「归结以上种种,行凶者不是外人,必在我等之中!凶手的轮廓有三:此人曾於比剑中途离席、身负高明剑法,同时也是最后与门房吴六接触的人……」
众人闻言一凛,尽皆愀然。
此时夕阳已没,院中的金吾卫士燃起火炬,寒风掀帘扑入,吹得满室飕飕焰摇。
「现场符合这三项条件的,只有一个人——」苗撼天猛然回头,笑意骤寒:
「那就是你!劫四公子!」
◇ ◇ ◇
劫兆可不是笨蛋,才听到了一半,便觉要糟:「不好,这头淫屍的老无良要陷害我!」怒极反笑:「苗大侠说我杀人,可有什麽证据?」
苗撼天摇头。「四公子,依照我的推论,你就是杀人夺珠的最大疑犯,现下该是由你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剑中途你曾离席,却是去了何处?门房吴六前来唤你,又是为了何事?从前我总以为你学武不成,今日才知身负高明剑法,四公子如此深藏不露,又多有淫狎放荡的名声,杀人夺珠,也不稀奇。」
劫兆张口欲辩,才发现自己辩无可辩。
吴六失踪,谁也不能证明郑家闺女来过一事,他的离席便显得突兀可疑。
更重要的是:劫英声称自己去了霜心居,便无人证明案发之时,两人正在前厅说话!仔细一想,他俩当时的谈话内容,也无法公开向众人揭明,为防事后父亲兄长追问,就算劫英不这麽说,为了保护妹妹,他也不能说出两人在前厅私会一事。
思虑至此,劫兆反倒释然,耸肩一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是没有杀人,更不要捞什子阴牝珠。本少爷对死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要干也要干活的。」众人听得一怔,多有不堪闻问之感,忽觉此事如此的荒谬淫乱,倒与劫四少的风评颇有些相契之处,纷纷投以异色,成见已生。
苗撼天抚掌大笑,得意道:「我就是为了引你说漏嘴,才故意说是死后奸屍,殊不知活屍新死,根本辨不出生前死后行淫!你劫四少声名狼籍,成日混迹花丛,不定是见此女貌美,求欢不成,强暴逼奸致死!你若不肯俯首认罪,我这里还留了一条证据与你!」用力掰开屍身左掌,取出一团染满血褐的纸团,摊平扬起,高声道:
「凶手杀人留字,劫兆!你说这是谁的字迹?」
那纸边缘破碎、血渍斑剥,赫然写着「势灭香山」四字!
岳盈盈怒道:「你与劫兆很熟麽?凭什麽一见留书,便说是他所写?你……」忽见劫兆面色苍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神情惊恐,不禁迟疑:「难不成……这……这是……」
劫兆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揉揉眼睛,仍旧无法言语。
因为这四个字,的确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是什麽时候写了这个?我怎……怎麽会写下这样的字句?)
苗撼天得意洋洋:「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不过,凶手的表情却会泄漏答案!」
在场余人自是不识劫兆的字迹,然而一见劫家诸人的神情,心里都有了底。
劫真、劫军愕然回望,劫震一拍几案,起身怒喝:「你……你这个小畜生!」
劫兆蓦地慌乱起来,双手乱挥,急得猛结巴:「爹!我没……不是……不是我!她……我……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我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反覆掠过一个念头:「有人陷害我!有人陷害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忽然冲到榻边,一把扯去武瑶姬的蒙面黑纱,突然大叫一声、连退三步,颤抖的右手指着锦榻,半晌说不出话来。
苗撼天大喝:「劫兆!你想毁屍灭迹麽?」
劫兆拼命摇头,想告诉大家这名少女绝非是蘼芜宫的使者「武瑶姬」,话到嘴边无从说,全身发冷,只是着魔似的打着哆嗦。榻上的女屍嘴唇发紫,歪着脖子呆望着他,似有满腹冤恨,劫兆还记得她那动听的嗓子以及臂上挂的麻孝,正是卖唱郑老头的闺女郑丫!
这是一个局。
劫兆脑中千头万绪,怎麽也兜不在一块,彷佛所有自己有利的证据都被人一刀斩断,眼看就要跌入陷阱;慌乱之中灵光乍现,忽然明白那张自己亲手写的血纸条是怎麽来的了。
三哥送的扇子。扇上的八句题。
「势不及人,唯坚此心是好汉;
灭却情火,浪子回头方英雄。
香流百世,谁曰将相宁有种?
山高水远,他日功成作浪游。」
——首四字连起来,恰恰是「势灭香山」!
扇子!只要拿出书斋里的象牙摺扇,就能证明他只是照着抄了一遍!
劫兆彷佛是载浮载沈的溺者,在灭顶之际终於发现一根稻草可攀,猛然跳起,飞也似的掠出锦春院!
谁也没想到他竟夺路而逃,一时措手不及,眼看劫兆便要穿出洞门,突然横里一臂抡来,劫兆想也不想一越而过,使的正是「坠霜之剑」的绝妙身法;谁知那只覆着金甲的猿臂倏分为三,劫兆堪堪避过中路,膝髋一痛,已被人锁着咽喉惯倒,当场倒地不起。
众人追赶出来,莫不暗凛:「好个『分光鬼手』曲凤钊!竟有这般真才实学!」
苗撼天反翦了劫兆双臂,一把提到姚无义跟前,拱手道:「若非作贼心虚,何必逃跑?此案已然水落石出,阴牝珠必在此子身上,待他醒转,一审便知。这劫兆素行不良,满城无不知晓,杀人夺珠必是其劣性所致,无损於劫庄主的仁德高义,还请公公明监。」
姚无义瞟了劫震一眼,低头剔着指甲。
「老劫,我是绝对信得过你,没别的话。至於你这个儿子嘛……你怎麽说?」
劫震一振袍角、双膝跪地,俯身叩首道:「公公!犬子虽然顽劣,我知他非是杀人侵物的性子,这其中必有误会。劫震深受皇恩,不敢徇私,恳请公公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查明真相,给公公及各位武林同道一个交代。三日后若未能翻案,我将亲自送他到刑部大理寺,接受国法制裁。」劫英、劫真等也一起跪下。
姚无义连忙扶起:「老劫这是干什麽?郡主快快请起,真个是折煞老奴啦!」
忽听法绦春尖声道:「三日之后,也不知阴牝珠还有没有效用!便是寻来,又有甚用?」
姚无义斜睨一眼,正要发作,劫震却说:「世侄女所虑也有道理。我将犬子圈禁一处,由四家共同监管,审讯须得四家齐至,方可开堂;除了递送饮食,谁也不许私下会见,连我的儿女们也不例外。」刻意望了劫英一眼,劫英弯睫低垂,粉面上一片平静。「至於我府里各处,可让金吾卫与各位细细搜索,以确定并无藏珠。」
法绦春为之语塞,又见姚无义冷笑阴沈,遂不敢再说。
姚无义剔净指甲,拍着扶手抬起头,大声道:「就这麽办罢。阴牝珠寻获之前,谁都脱不了嫌疑,我让曲大人调集一千名金吾锐甲进驻绥平府,三天之内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任意进出!」
◇ ◇ ◇
劫兆缓缓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是一片温润的青石砖,满满铺了一地,斗室里只有一座小小的空神龛、几张旧蒲团,还有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四周窗门紧闭,放落黄幔;除此之外,也堪称「环堵萧然」了。这座小庵堂劫兆只来过一次,那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印象十分模糊,只不过在富丽堂皇的绥平府之中,也只有此间的布置如此简朴平淡,一眼便能认出。
这里也叫做「黄庭观」。
劫家长房历代都遣子上天城山求教,算得上是黄庭老祖的不记名弟子,劫震感念黄庭师恩,所以在内院里建了这间小庵,也当作闭关潜修的地方。
劫兆半昏半醒,神智并未全失,依稀听见姚无义调集千名金吾卫进驻绥平府,三日内谁也不许进出,又要满府搜索阴牝珠的下落,既惊且怒:「这……岂不是抄家来了?」气血一冲,这才昏了过去。
此刻醒来,却不知是什麽时候了,只觉饥肠辘辘,身上仅着一件单衣,赤着双脚踩在青石板上,刺人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进骨髓深处。小小的庵堂里只有一盏豆焰,黄幔遮住窗棂,不见有天光透入,约莫仍在夜里。
劫兆想起身活动活动,才发现双腕被绑在酸枣枝椅的扶手上,两踝一样也是绳索缠绕,牢牢绑着两边椅脚,竟是动弹不得。
「圈禁」。
这是云阳老宅传下的古法,最初是把人关在一间仅容转身坐卧的小房间里,被关的人睁眼只能看见墙壁,手脚不能尽展,关上十天半个月就废了,后来约莫觉得此法阙残太甚,因此改成缚在椅上,绳具、缚法都有讲究,还训练有专门负责綑绑的人,被称作「龟结役」。
龟结役的绳结,非役者不能松绑,就算硬将绳索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