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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住一晚,在这妖魔横行的仙家之地,也便不敢掉以轻心。
我寻了棵枝叶蓊郁如盖的参天大树,扬起荣枯藤,先在周围以藤萝结作四面墙壁,正要把顶部也结上时,忽然眼前一黑,却是得失屏瞬间平铺开来,轻轻松松为我盖了一半的“藤屋”搭了个屋顶。
而景予便立于藤屋内的树枝上,静静凝视着我。
多少次,两人奉师命下山办事,行到荒凉危险之处,几乎生出了默契,我以荣枯藤作墙,他以得失屏为瓦,轻易便搭起一间足以遮风蔽雨的藤屋。我们修为算不得十分高深,以自身灵力建的结界未必有多坚固,但这样的两大仙家至宝却足以让大多妖魔望而却步。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两人携手同行的说笑,他唇角微扬,眉眼含光,声线低沉,而我肆意无拘,大胆妄为,笑声惊得夜鸟惊起,扑楞着翅膀飞往高空……
我微一失神,旋即微笑道:“师兄,即便魔界,也男女有别吧?你不会想和我同住一屋?”
暮色已深,藤屋之中更是暗沉一片。景予如一道幽深的影子凝固在屋中,沉默得好像睡着了。
我哼了一声,正待撤去荣枯藤另寻别处建屋时,景予忽然说话了。
他居然很轻佻地笑道:“我倒不记得,师妹从前什么时候在意过男女有别。瞧来师妹订了亲的人,到底胆小了。说到底,还是怕被夫家休了,得不着那什么淬灵泉水了吧?”
当我气不着他时,他便能气我了……
这着实是件令人郁闷的事。
我只得叹道:“景予师兄,你一定要逼我说,我现在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吗?”
光线更暗了。
但人在黑暗中久了,视力往往便会适应黑暗;就如人的心破碎得久了,也便觉不出那疼痛来。
此刻,他的影子反而是显得清晰了,僵在那里如一尊堪堪要消融在黑暗里的蜡像。
我愈加厌烦,一挥手藤蔓如闪电般窜出,抽出的枝叶暗影如黑夜里迅速弥漫开的幻梦,迷离地挡在我和他之间。
那个根本不该出现在我跟前的蜡像,终于消失在我眼前。
我松了口气,将下面也结上藤萝,抖开一条毡毯,舒适地坐了上去。
白狼自然跟我一起的。
它候在树下时自然听到了景予嘲讽我的话语,趴在我跟前静了一会儿,安慰我道:“没事,便是宁丰休了你,还有凤雪呢!我瞧着凤公子对你好得很,巴不得娶你,只是害羞说不出口。”
我只作打坐,不理会它。
白狼便自语道:“既然我化作人形便能娶回我娘子,凤雪早已是仙,想来也可以娶你。只不知你们生出的娃儿,会是一只鸟蛋呢,还是一朵莲蓬?”
“……”
我很想把它一脚踹下树去,但想到隔着一道藤墙的景予,又觉得快意,便由它胡说八道去了。
至少须让他知道,这天下的好男儿多得是,离开他景予,不过是丢掉一件旧衣服,早有更华丽的新衣候在旁边预备更换。
藤墙那边传来青岚跟景予打招呼的声音,略带愁郁。他既和我们一道,很自然地便跑去景予挤一屋了,并未因仙魔有别而心生嫌隙。
这让我忽然对他和一夕的未来升起了希望。
一夕分明放不下他,他会因一夕失态,未必不曾动心。
若是两情相悦,仙又如何?魔又如何?
即便不能得道成仙,即便不能长生不老,即便逆天而行千夫所指……
只要曾与彼此相依相守,痛痛快快地痴恋一场,幸福一场,一生又有何憾?
如山石草木般无悲无喜,纵是寿与天齐,亦是枉过一生。
我感激完全落下帷幕的沉沉黑夜,掩住了眼底无声滚落的几滴泪水。
我不用去擦拭,可以由着它们在黑暗里慢慢风干。
就如由着心里曾经最肆恣汪洋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失望甚至绝望里渐渐干涸。
耳边,青岚和景予寥寥的交谈很快归于沉寂,白狼唠叨累了,终于也睡了,发出响亮的鼾声。
很惹人厌烦的鼾声,但此时听来还算顺耳。
这妖魔乱舞的鬼地方,到底还有个白狼陪着,并不是孤伶伶地只剩了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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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变却故人心,不诉情殇(四)
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恍惚间听到女子低微幽怨的声音时,我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等听到隔壁再有些微动静时,我一个机伶,立时清醒过来。
我知道一夕近日会来。凤雪必定会把她和敖欢一起引来,清一清这笔烂帐。她虽成了敖欢未婚妻,但显然还记挂着青岚,暗中来找他并不奇怪。
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立刻能断定,来的人不是一夕;而隔壁藤屋有动静的人,也不是青岚浒。
我掌心攥出了汗水,犹豫片刻,到底运起心法,再次元神出窍,轻轻飘出藤屋。
在这样神秘莫测步步危机的地方,元神离体着实不是件明智之举。
莲身没有了元神的支撑固然会加速毁败,而元神更是不抵本体坚固,在别处犹可,天知道这里会不会钻出个厉害魔物,一记魔功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滗。
但以景予的修为,以我现在退步不知多少年的本领,想用本体跟踪他而不被发现,无异痴人说梦。
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这早该从这世上消失的人,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最不济,再也回不了本体,让我的末日提前那么三五百天到来而已。
一缕元神轻轻飘下藤屋时,正见到景予的背影在黑暗的深林里一闪而逝。
循着景予离开的方向,我飞快地飘了过去。
夜间的苍灵墟更苍凉阴森得出奇,远远近近的山林野草和吃人的青萝被沉沉的暗夜交织在一处,黑蒙蒙如静卧着的巨兽,正悄无声息地注视林中的动静,亟待择人而噬。
我追了一段,便迷失在那重重的黑暗里,并不见景予的踪影,只得顿了身仔细查看他可能的去向。
风很大,即便那缕元神耳边除了远处的海浪一***拍击山石沙滩的声音,连夜鸟的鸣声也听不到。冷风若有若无地吹着,偶尔有这里那里的枯枝发出喑哑的断裂声,又有风过荒林呜咽般的呼啸声。
呜咽声里,我又听到了女子娇软的声音。
这于我,已经够了。
我飞快地顺着声音的方向飘了过去。
居然是我在苍灵墟见到的第一个开阔之处,疏林翠竹,月华轻笼着盛开的木芙蓉,密枝繁花,虽有轻雾如烟,却更添缥缈之气,终于有了几分昆仑山那样的仙家景象。
景予一身墨黑衣衫,默然立于一丛幽竹之下,凝视着对面的少女,神情颇是柔和。
清浅的月光下,那少女容貌颇美,雪肤花貌,杏面含春,细巧的眉若蹙非蹙,神态极是娇憨动人,惹人怜爱,又着了身鲜明的白衣,更觉飘飘如仙。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白衣少女的映衬,景予居然再无藤屋中快要消融于黑暗中的错觉。
他的身姿英秀挺拔,一如旁边翠竹;他的面庞白皙柔和,一如此时潋滟的月光;他的黑衣也不像平时消沉,轻软的衣角和襟带随风拂动,亦一如从前的清傲孤洁,不惹尘埃,风采飘然……
可惜此时正与那少女雪白的披帛纠纠缠缠,一黑一白相竞相逐的模样是如此的和谐却刺目……
我承认我看着万分地不舒适。
这情形实在太熟悉不过。——只要那个白衣少女换作我。
甚至,景予用当年跟我说话的口吻清清淡淡地向那少女道:“绵绵,我要的是轮回石。”
那个叫绵绵的少女便扁着嘴道:“轮回石么,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被个什么魔界女子拿去了吗?只要端出咱俩的身份,还怕她不交出东西?连主上都不会惊动。”
景予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所以一时不慎被那女子夺了去也没放心上。可目前不一样。她已成了广润王的未来儿媳,未必会回魔界。若跟敖欢回了西海,便很是棘手。不如趁着叶菱能帮上忙时,借一把她的力量,也可省事些。”
绵绵便微红了眼圈,“景予哥哥,你别用这些话哄我行不?那个一夕不过百来年的小魔,你再怎么不慎,也不至于被她抢走了东西吧?何况叶菱借莲身复活后修为大减,连我都未必比得上,又能帮你什么忙?明明就是你还念着她,千方百计还想找机会和她在一起罢了!”
景予静默片刻,叹道:“毕竟相识那么多年,想着她已经活不了多久,总是有些不忍。她也的确是我在昆仑唯一还有些记挂的女仙,若想改弦易辙修习魔道,还是彻底断了那念想好。何况,父君大约也不希望我再和她有牵扯。”
绵绵掩唇笑道:“你也知道主上不愿意你和修仙女子交往啊?那你近日又和她一起,便不怕帝君知道?”
景予抱着肩淡淡而笑,“我需利用她一个好友把一夕引过来;何况她和她那个好友联手,实力很是不弱,大约还是能帮到我忙的。等我把轮回石拿到手后,我立刻将她除去,父君便是知道,又怎会责备于我?”
绵绵拍手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主上最厌烦做事婆婆妈妈之人,见你如此决断,想来更是欣慰!只是那轮回石也不是甚么要紧东西,若是那个广陵王的公子着实难缠,拿不着便拿不着,不用太过费心。”
景予眸光如水,缓缓抬眸看她时,如一泓清泉悠悠漾着。
他浅浅地笑,秀逸的面庞月光般皎洁。
他道:“既然姑姑说我们有夙世的缘分,那我一定拿到轮回石,和你一起好好观看观看我们前世的交集。”
“景予哥哥……”
绵绵的脸庞一下子红到耳根,声如蚁蚋地唤了一声,竟娇羞地低下头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迅捷飞了开去,再不想看这两人一眼。
幸好只是一缕元神,否则即便我只剩了一颗莲心,那颗莲心也该被人捏得苦汁四射,碎得连瓣也找不着了。
其实我的涵养远没我想象得那么好,我对景予也远没我想象得那么绝情。
一直找他,无非想找他问一个理由,一个让我死的理由;再见面,我依然百般试探。
原以为他只是天生的性情别扭,原以为他必有苦衷,原以为他近日有意无意的亲近,或许才是真情流露……
原来,我真的只是个傻子,傻得不能再傻的蠢货。
我想知道的理由竟是如此直接而简洁:我阻了他的修魔之路,会引起魔帝的不快……
他的确还恋着我,但他的爱意在这样的时刻,就成了充足的杀我的理由。
想让我魂飞魄散,是不是怕我转世投胎后,他还会喜欢上我?
我的景予师兄……呵,还真是情深意重!
魂不守舍地在黑暗的山林里茫然飘了许久,我才想到回去。
落叶自头顶飘下,无声无息地穿过我,呻。吟般伏到地上,在风里巍巍地颤动起伏,似偎在亲人的怀抱最后一次啜泣。而我只是连肉身都已不复存在的一缕元神,除了远在昆仑的师父,再无一个亲人,——比随时能回到自己来处的落叶还要惨淡许多。
但这世间越是无人疼惜我,我越不能轻贱自己。
时日无多又如何?修为大减又如何?曾经的心上人弃我如敝履又如何?
旁人要我死,我未必能活;但我至少可以做到,旁人不想我快活时,我偏要快乐地活着。
还有,如果我快活不了,也必定不会让害我的人快活!
我仰望夜空,轻轻地笑了笑,才慢慢辨明了方向,寻向我们住的藤屋。
所幸这一路虽遇到了些山精鬼魅,倒也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