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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在纸上慎重写下“诸葛镜君”四个字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种满足与释然。
在这之前,她是没有姓的,母亲只叫她镜君。
没有姓氏的孩子,意味着没有父亲。
从她出世起,生命里就缺失了这个重要角色。每当村里的孩子笑话她没有爹的野孩子时,她就会哭着问母亲,爹爹去了哪里?而母亲总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母亲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又烫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伤。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对着水说话。不论是山间流动的清泉,还是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她总见母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水珠捧在手里,出神地凝望,然后喃喃自语。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但慢慢地,她学会不再理会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一切。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总让母亲掉眼泪。
十岁之前,她都生活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贫瘠山村里。母亲靠一手出色的女红,替人绣花织补,换来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岁时,便已背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上山采来各种药草或者美丽的野花,交给母亲拿到集市上卖掉。
曾有一次,为了一株长在山壁的药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受了些皮外伤。
当焦急的母亲寻来,找到大难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边哭,边说着对不起。
如果没有诸葛隽的出现,她的生活应该就这样静止在这个村庄里,清苦而平静地延续,直到生命终结。
一切都改变在那个炎热的夏日。
母亲用尽所有银两,请来大夫,却也治不好伤寒不愈的她。
那年她十岁,躺在床上像躺在云端。意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回不了躯壳,也不想回去。远处,有个人影在模糊晃动,白色衣衫,亲昵而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镜君,镜君。
可是,真正唤醒她的,是诸葛隽,黑色的华服上绣着霸气的金色云纹,与梦中的身影相去甚远。
诸葛隽请来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贵的药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没能救回母亲。
母亲饮下的,是鸠毒。
她还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模样,更像是沉入了一场美梦,只是这梦境,永不会醒来。
当镜君这个名字被冠上了诸葛这个姓氏,地位荣耀、富贵堂皇,近在眼前;父母双亲、天伦之乐,却去了天边。
外界都当她是诸葛隽的养女,她却从未将他看做父亲,哪怕是他抚养自己至今。
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当然的身份,感受这这个男人的一切。他运筹帷幄时的意气风发,他读书写字时的渊博儒雅,他疲倦时的慵懒恬淡,他微笑时的样子,发怒的样子,一切一切,八年时光,悉数收于她的眼底。
他一直不曾娶妻。诸葛静君明白,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绝的水月轩里,从不曾离开,也不肯让人靠近。
要怎样的爱恋,才能让一个男人情长若此。
诸葛静君不敢深想,越想便会越失落。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经没有机会靠近,那,就留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也好。起码,她跟他还有着同一个姓氏,总归是另一种安慰。
可如今,他竟要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知道,提出将她许配飞龙将军的人,并非皇帝,是他。
皇帝是诸葛山庄的常客,微服私访乃家常便饭。那天,酒过三旬、宾主尽饮,陪侍在侧的侍女亲耳听到诸葛隽向皇帝请旨,将她许给龙任宇。
他应该是厌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他对母亲的感情的附属品,他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她是倪雪裳的女儿罢了。对他有意义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儿。他养了她这只米虫八年,够了。
诸葛镜君越想,越伤心。
冰冷的空气与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躯,可手腕上,突然流过一阵奇妙的暖意。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个普通的琉璃镯子,无色剔透,细看之下,隐隐有水光流动其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亲嘱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这个镯子。
起初她没有觉得这镯子有何特别之处,可后来她发觉,每当她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这镯子便会从冰凉变得温暖,用一种微小但奇妙的力量,亲切的安抚她低落的心情。像一只属于亲人的手。
她握住琉璃镯,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难过对不对……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话刚说完,她便开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只镯子说话。
她的情绪,在现在与过去穿梭,太专注,连身后何时多出一个人都没有觉察。
3
我听到了那第一声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她,把那个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搂在怀里。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她与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为了救她,放弃了我。
第二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为命,你侬我侬。
第三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已经形神俱灭,她与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这个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愿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给了我这只顽劣的树妖一条崭新的生命,给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与美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惦念。可是,当我知道,我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替身时,他为我构筑的完美世界,瞬间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这个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从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个活死人,在浮珑山上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边一直有一条名叫敖炽的孽龙,陪伴或者说监视着我,我对自己的存在感会更加怀疑。
对,那段时日,与我而言的定义,就是我活着,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答应过敖炽,三年之内不离开浮珑山。
那条孽龙虽然粗枝大叶,惹人讨厌,却也知道什么叫做触景伤情。
可我还是违约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个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说过要放弃,说过要放手,可我还是无法自制地从一切留有他痕迹的地方,寻找莫名的怀念与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们的,可是在这个孩子降生的刹那,我居然笑着流了眼泪。
也这孩子同时出现的,还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凉雨丝。
如果我没记错,这片山地已经有许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浅浅的龟裂。
她是水神的女儿,她的降生,也许同她父亲逝去一样,用生命滋润这个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着那张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小脸,那对黑葡萄般的透亮圆润的眼睛,在转向我所在的方向时,却渐渐止住了眼泪。这孩子,居然对着我咯咯笑了,没牙的小嘴咧开着,把小脸蛋拉扯得更像一只红扑扑的苹果。
这样的笑容,触动了我心里最纤弱的一块地方。
深吸了口气,我转身离开。
我希望这个孩子幸福。
这个念头,只是刹那。然后我很快便鄙视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是他跟别的女人的孩子,幸福与否,与我何干?
矛盾着,我回到了浮珑山。当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被那只暴躁又多嘴的孽龙臭骂,说我总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无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倪雪裳,是在诸葛山庄里,那座叫水月轩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叶灵符给她,这个用我原身上的树叶制成的符纸,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经,不管我跑到哪里玩耍,只要子淼烧掉叶灵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当她与我对面而视的时候,我总有照镜子的感觉。
我与她,长得实在太像。呵呵,怎么会不像,子淼当年便是回忆着她的模样,赐我人形。
她美丽依旧,可毕竟已是肉身凡胎,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风霜沧桑。
而我是一只妖怪,时间对于我的外表,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会老去,继而死亡,我却不会。
我是否该产生一丝优越感?
没有,不但没有优越感,我内心深处对他的羡慕,更加深刻。
我恨她,也羡慕她。恨她早我一步占据了那个男人的心,羡慕她有一段完整的感情,虽然他们终究天各一方,可子淼的感情,从开始到结束,只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是另一种难得的完整。
“子淼一直将这叶灵符当成纪念,放在身上。”她朝我淡淡的笑,“见镜如君,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就取好的。说无论男女,都叫镜君。我一直不明白他起这个名字的缘故。直到他离开后,我梳妆之时,见到了镜中的自己。”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我才明白,他一直挂念着镜子里的人,那个跟我有着相同模样,却生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得人。”
我沉默了许久,居然酸了鼻子。
“你烧掉这仅有的叶灵符,不会只是告诉我你女儿名字的来历吧?”我用揶输的口气,成功掩饰了自己的难过。
她朝我跪下。
我心下慌乱,扶她不是,不扶她也不是,傻子一样僵硬在那里。
“请你保护镜君,在她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
这就是她找我来的目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
若她知道,她女儿当年采药时摔下山崖,若非我在,她蔫能只受点皮外伤;若她知道,从她女儿降生开始,我一直在她身边,从她牙牙学语,看到她能跑能跳;若她知道,是我化身农夫,叫她识别山中药草,否则她小小年纪,怎会从无差池。
这孩子的父亲曾教给我许多东西,如今换我教他的女儿。
甚至她十岁那年重病,我已准备了上等灵药,却被另一个男人抢了先。
我看着她们母女被接进了诸葛山庄,猜测着她们今后的生活。
不管怎样,不用漂泊浪荡,不用食不果腹,有锦衣美食,良宅无数,对她们来说,算是最完满的归宿吧。
被诸葛山庄所庇护的人,何需一只树妖来保护?
倪雪裳不说缘由,只求我应允。
我闭紧嘴唇,不回应。
离开水月轩时,我见到了熟睡中的镜君,恬淡安宁,尚还稚嫩的眉眼,已依稀透出他的影子。
我喜欢她的名字,一如当初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对于子淼,我已经恨不起来了。看到那熟睡中的小女娃,我竟然只有怜爱,没有其他。
“管好你自己吧。”我故意冷冷挑眉,不允许自己的柔软被这个女人发觉,心里,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
虽然我只是一只还不够强大的妖怪,能力有限,可是,我会保护这个叫镜君的孩子。因为,她是子淼的女儿。
行内人说起诸葛隽,又敬又怕。敬他年岁不大,却能撑起一片浩大事业;怕他一介凡人,却行事狠绝,爱必夺之,恨必除之,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拿到手,不择手段。
有人说,诸葛隽最厉害的武器,是异于常人的欲望,支撑他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这个晚上,我与外出归来的诸葛隽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