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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求您指条路。”钱逸群知道师父这样的高人说一不二,自己讨价还价也是枉然,索性硬着头皮往下走。
“你不是要在中间跳么?”木道人反问道。
“那,弟子是该恢复俗身,还是道装行走?”
“痴儿,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木道人微微摇头,“你悟了不行,终究是中士之姿。”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正是说得钱逸群这种,行持功夫不足。
钱逸群正觉懊恼,只听师父又道:“你去将灶台上的那口钟取来。”
灶台上哪里有钟?
钱逸群心中一奇,以为是师父大显神通变了一个出来。他点起灯往灶台上一看,仍旧是平素的模样,哪里来的什么钟?
若是钱道士转身跟师父说“没见钟”,大道修行也就因此而绝。盖因钟者终也,不见终,自然是不至尽头的意思。即便是凡夫俗子,让这等口谶落在身上,此身也是休矣!更别提钱逸群天赋言灵,这乌鸦嘴十分厉害!
也该是钱逸群宿缘所在。
一豆灯光之中,钱逸群刚要转身,突然被个“油瓶”吸引了目光。
这“油瓶”仔细一看却压根不是“油瓶”。只见此物一掌来高,顶上是一个山字型的铜件。钱逸群伸手去拿,木柄上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油污尘垢,又黏又腻。他轻轻将此物提起,却见木柄下面果然是一口钟。钟面上隐约有纹,膛内有个铜打的小舌。
钟口下平,比钱逸群的掌心略大一线。钱逸群便用左掌托了这钟,右手轻托左腕,毕恭毕敬呈给师父。
木道人没有接过,只说道:“这口帝钟便给了你吧。”
钱逸群拜道:“多谢师父赏赐。”
“不忙谢,”木道人口中轻吐,“为师再传你一套流铃八冲。”
钱逸群听说有法术相传,比刚才道行精进更为巴结,不用人催就一个头磕了下去,已经养成了习惯。
帝钟又名三清铃、法铃。因为迎请诸圣时必须以此为引,故而名为帝钟。其顶端上的山字叉唤作“剑”,用以象征三清。一般只有道德高士,法坛高功才能用这帝钟。故而有道是:“法铃常振,神鬼相钦。”是法事科仪中必不可少的法器。
在这穹窿山上,茅蓬坞自然不说了,就连上真观都没正儿八经做过什么法事。虽然早晚功课时也要用到帝钟,不过钱逸群一个外人不能随意观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印象。如今拿了这帝钟在手,右手持柄,钟口朝下,倒是没有拿反。
“帝钟易学难精,你且记下了。”木道人说道。
钱逸群怕他又来一次“我忘了”,连忙凝神屏气,两只耳朵用力前倾,不肯漏了一个字。
“以钟身为经单,”木道人年轻时打得多了,倒是没有回忆太久,爽利说道,“钟在经单之左名为琳。在右边称为琅,左右摇晃便是琳琅响彻。我这套流铃八冲,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一个动作,既不打圆,也无其他花哨。”
钱逸群微微点头,心中暗道:这帝钟上覆了如此厚重一层油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响。
木道人发出一声喉音,开始吟诵《流铃八冲》的口诀。他从总纲诵起,犹唱经韵,将每一冲的要点、咒语、诀法传给钱逸群。
钱逸群初时还担心自己记性不好,遗漏了师父的真言,最后得到个残次品。两句过后,他才发现师父的这法术是直接刻印在他心中的。他曾有过一次口传转心授的经历,这回正好就轻驾熟,直接沉寂在灵蕴海中,细细琢磨这天际之音。
原来这流铃八冲不是寻常法术,乃是配合清心钟使用的一门集法、术于一身的高深功夫。所谓流铃,一者是帝钟的别名,一者又是特有所指的节奏。寻常道士在呤咏提纲、举天尊等处用“风吹铃子”,在诵经、礼诰、朝忏等处用“滴水铃子”。而木道人这套功夫,通篇只用流水铃子,故称流铃。
八冲却是取了八风穴的别名。这八风穴与医家的足下八风穴同名而异实,乃是灵蕴在人身中流转的八个窍门。在这八处,原本如水的灵蕴会被卡住,以至于如风吹隙方能通过。一旦打通了八风穴,灵蕴便能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入清心钟,激发这钟上的阵法。
据说八窍尽通之后,这钟甚至能使出毁天灭地的威能。
木道人双目空茫,双唇机械翕张,就连声调都变了许多,像是被人附体一般。这正是心授的标志,无论功法口诀传了多少代人,只要心心相印,就总能听到首位传功祖师的声音。
“此法乃天人所习,不著文字。上士得知,升为天官;中士得知,游行三界;下士得之,在世常年。你当仔细修真,谨慎持守,不可轻忽。”木道人长吸一口气,算是结束了今夜的传授。
山间晨雀试啼,天色如幕,却已经快亮了。
与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仿佛,木道人的身子也发出淡淡的毫光,越来越虚幻起来。
钱逸群从得授秘法的喜悦中挣扎出来,扑到木道人膝下,惊呼道:“师父是要弃我而去么!”
“痴儿,相逢必有相别,何至于此。”木道人音色依旧,人却几乎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师父,好歹告诉弟子未来怎么走啊?”钱逸群急道,“再去哪里能找到师父?”
“为师给你一条路,你便只有一条路走。为师若是不给你路,你便有无穷的路走,这都看不透么!”木道人眉毛一挑,又叹道:“也罢,为师再扶你一程。且听分明!”
“老子是师不是神,
真神惟有一心存。
万般理法无真义,
识破便是得道人。”
木道人口占一偈,彻底消失在天光之中,好似从未来过。
钱逸群看着面前空空如也,连空气都不曾有一丝波动,恍如发梦,难以自明,呆呆坐在地上。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木道人就这么走了,一如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穹窿山。
他甚至连个道号都没有留下,所谓的“木道人”,其实是吴语迟钝呆笨的绰号。
钱逸群迷茫了整整一天,他很难分清自己这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到底是飞虹羽化,还是用什么高端传送术去了别的地方。这种痴痴呆呆的状态直到阿牛来找他告别,才暂停了一会。
师兄阿牛也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和尚一家要离开穹窿山,而且死活不肯说明缘由。这就让阿牛只能从留在山上修行和心爱的女孩之间做个抉择。显然,这位智力有些硬伤的师兄选择了后者。他决定跟着柳和尚他们走,开始一段幸福美满没羞没臊的生活。
“师父是不世高真,跟着他学,我们都有登临天界的一天,你就为了个……女孩,放弃这大好道缘?”钱逸群十分不解。他前世听得最多的话是:好好读书,好好找工作,有钱有姑娘,没钱空撸管……套用在这个乱世,只要修行有成,钱财地位不是唾手可得么?柳定定那样的姑娘又不是倾国倾城,归家院就有很多姐妹长得跟她一类啊!
“你不懂。”阿牛脸上浮现出痛并快乐着的神情,“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就该在一起。昨晚师父让我看到了……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你打算以后过活?”钱逸群略带担忧道,“你看柳和尚把冬衣都翻出来放在上面的箱子里,肯定是要往北走啊。”
“听说北面地更多,我有力气怕什么。”阿牛不屑道。
“北面有地震,有大旱,有鞑靼,有建奴,有杀良冒功的官兵,还有寸草不留的乱民……你就长个心眼吧!去了北边连他们说话都听懂!”钱逸群恨铁不成钢,多少也有些将师父离去的责任迁怒在了这个师兄头上。
一旦心里有了这么个苗头,便又觉得师父偏心。因为阿牛退道,师父便连多呆一天都等不住,急急忙忙上完课就闪人,自己这个徒弟还真是没地位。
“我听得懂官话,我不怕。”阿牛一副二愣子模样,“只要跟定定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钱逸群重重叹了口气,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要走就走吧。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阿牛不解地看着钱逸群。
在钱逸群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钱卫。在钱卫长剑可及的地方就是脚镣加身的戴氏兄弟,他们正在翻一块地,将地里的石块挖出来,好为新楼打下地基。戴氏兄弟还算好的,太湖水盗们在忆盈楼女侠们的青锋和长鞭之下干着苦力,时不时还要挨上一鞭子。
曹文用和曹变蛟享受了客人的待遇,钱逸群也允许他们离开,但是两人目光幽怨,好像认准了研山就在钱逸群手里,死活不肯走。
整个茅蓬坞只是一早上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跟“只有一个人”的凄凉状况完全套不进一个圈里。
“钱公子,您的道袍和头巾。”一个娇弱的声音凑了上来。
钱逸群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原来还是旧相识,正是归家院的杨爱。他笑着接过衣巾,道:“你怎么也来了?”
“昨晚就上山了,跟姐妹们忙着给你赶这道袍呢。”杨爱脸上略显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眠。
钱逸群摸着手上松江棉布织就的道袍,一股淡淡的新衣香气微微刺激着的鼻腔。他本想道谢,却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意思,便只是点了点头。
杨爱有些失望,叮咛道:“公子最好早些试试,大小不合的地方还能修改。到底没有亲自比过尺头,难免有些出入。”
“我送走了师兄就试。”钱逸群笑着将衣巾抱在怀里,目送杨爱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他对阿牛道:“师兄,这里永远都是你家,若是可以,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吧。”
阿牛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场面,忧虑道:“只怕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认识这里了。”
“你认识我就行了。”钱逸群笑道。
“只怕你换了道袍,就成了赵监院那样的人物。”阿牛有些畏缩道,“我可就认不得你了。”
钱逸群呵呵两声,岔开话头道:“这里就叫五三观,这三个字你都认识,不会走错的。师父留下的棚子,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好,”阿牛喝彩道,“果然都是我认识的字,不过为啥叫这个名呢?”
——因为他们叫师父五句道士,又叫他木道人。所谓天三生木,各取一个数字而已。
钱逸群只是在心中一闪,却凛然振声道:“五行三界,在此一观!”
阿牛摸了摸发髻,干笑一声:“师弟果然有气势。师弟呀,我这就要走了,你有什么送给我的?”
“我身无长物,要不送点银子?”钱逸群没想到师兄会开这个口,颇有些准备不及。
“不用银子,”阿牛道,“我是练体入道,不同于你炼意入手,不如就将那张铁胎弓和《落rì弓》的小册子给我吧。”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柳和尚说的……”钱逸群嘀咕一声。
“咦!”阿牛惊疑道,“师父还传了你推衍之术么?竟然猜得这么准。”
钱逸群微微摇头,让钱卫找人扛来了刘宗敏的铁胎弓。这弓重达八十多斤,通体黝黑,乃是传说中的星铁打造。弓弦据说是用的东海巨鲸的骨筋,即便是大力士也难拉开十之二三。昨rì刘宗敏以这弓一箭shè破了曹文用的“威武不能屈”,穿筋刺骨,一则是借了利器,二则也的确是他天生神力。
阿牛不舍得用同样是黑铁打造出来的箭矢,只用寻常竹木箭矢,呼喝一声,开了半弓。即便如此也已经让那干水盗惊惧不已,将阿牛视作刘宗敏一样的怪胎。
嘣!
箭矢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