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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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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人先不想见那些人,叫我把书信要来查验,再论后话。但这一招我早就想到了,也立刻被拒绝了:“那些孤人说,必须将书信亲手呈交丈人。”

丈人没有办法,只好吩咐我秘密款待这些孤人,等到天黑以后,再招秋廉一人来见。我知道丈人是害怕刺客——据说孤人中有不少专业刺客——果然,当晚接见秋廉的时候,不但有我侍坐,丈人还把尉忌也叫过来,让他挺着长矛,埋伏在屏风后面。

秋廉已经先洗过了澡,换了身虽旧尚洁的衣服,跟着我进入后厅,拜见丈人。丈人故意没穿官服,只戴着小冠,随便得好象和亲戚或者下人奴仆见面一般。行礼过后,秋廉凑近丈人,又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双手呈上。丈人接信的手明显有些发抖。

我坐在旁边,看不清信上写的字,只能注意丈人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的表情倏忽数变,先是紧张,继而惊愕,然后疑惑,最后却变得兴奋莫名。足足半刻钟的时间,丈人分明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仔细咀嚼,然后忽然把信纸凑在灯火上烧掉了。

秋廉一直不动声色地端坐在丈人对面,看到他此时的举动,才微微点头:“信中之意,大人已经明白了,请问是何答复?”丈人愣了一下:“大王要你留在成寿,襄助于我,我自会遣人回复大王。”“不必了,”秋廉微微一笑,“小人已知大人的答复,自有手段回复大王。”

看起来,这封信果然是高市王所写,秋廉等孤人也是他所遣来的了。没想到堂堂国王,竟然和这些江湖草莽暗通声气,莫非——孤人们认定高市王郕琅才是真正仁厚命世之主,可掌天下吗?

送秋廉出去休息以后,我又回到后厅,用目光询问丈人。丈人如今似乎愁烦一扫而空,脸上竟然还显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缓缓地说道:“我已命尉忌离去了,此刻厅中只有你我翁婿二人——那信果然是高市王写来,与我约合。九德真人所言不虚,‘头顶星月,脚量山河,心忧天下,情感黎庶’,便是讲的这些孤人。孤人已投靠高市王,秋廉奉命传信来与我,正是高人指引,要我跟从高市大王呀。”

我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丈人已下定决心了吗?”丈人点头:“此定是天降异梦之兆,再不会错的。高市王已相约忠平王,于岁末共起义兵,诛灭擅政的崇韬……”我闻言皱起了眉头:“两王共约?然而何人为主?诛灭崇韬后,当奉谁为天子?”丈人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你我所从,是高市大王,贤婿牢记此事便可。”

※※※※※

从丈人那里回来,夜已经深了,我满脑子都是政治风波,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我妻远远躺在床榻的另一边,实在不耐烦了,用手轻轻一捅我:“夜深不眠,可要唤雪念来服侍丈夫?”

我知道她在打趣,但自己正在烦躁中,于是没好气地回嘴说:“好呀,正好叫雪念来陪夫人睡,我去马厩吧,料那里再怎般辗侧,马总不会踢我。”我妻笑了起来:“丈夫今日好大脾气。若有事不决,何不披衣去中庭走走,料必有所得的。”

她说这话,分明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翻过身,望着她的脸——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眼中似乎蕴含有一丝笑意。“夫人叫我出门走走?出门走走有何可得?”她轻轻用手一推我:“丈夫但出去走便是。”

我心下疑惑,慢慢地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今晚月色极明,庭院中如白霜铺地,寂静无声。已是九月,秋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冷战。我随便走了两圈,什么都没发现,倒是寒侵脏腑。正想回房去睡,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倒似乎是有人在廊下打哈欠。我循声走过去,只见苹蒿蜷缩在走廊下面,嘴巴张得大大的,伸直了双臂,又打开了第二个哈欠。我心中奇怪,简单一揖:“苹先生晚来不眠,如何倒在这里坐地?”

苹蒿转过头来,望着我一笑:“离先生也不得眠,倒出来闲庭信步哩。”我心中越发疑惑,难道妻子是知道苹蒿就在屋外,因此故意要我出来找他?反正睡不着,我苹蒿闲聊一番也罢,况且,我也正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他。

苹蒿坐得端正了一点,伸袖子拂一拂身边的灰尘,示意我坐过去。我才坐下,他就用等待的目光望着我,似乎知道我有事要问。然而千头万绪,从哪里开始才好呢?我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问他说:“前日萦山上所见老丈,不知究是何人?”

苹蒿回答说:“是某师尊。”我追问道:“名讳如何称呼?”萍蒿微微一笑:“万物是虚,何名独实?要名字做什么。”我被他噎了一下,低头想了想,才继续问道:“离某何德,令师执意要点化于我?”

苹蒿点点头,象是欣慰我终于问到了正题:“我曾与离先生言讲,万物皆虚,独你不同……”我皱了皱眉头:“万物皆虚?难道苹先生与令师,也是虚的吗?”苹蒿望着我,继续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之色,似乎希望我有所领悟。

然而我不过凡俗一个,能有什么领悟?倒是曾经听说过有一派修道士认为:万物皆虚,我眼之所见,鼻之所嗅,耳之所闻,身之所触,斯物在矣;眼不见,鼻不嗅,耳不闻,身无所触,则其物不在;唯我心是真,心外更无它物。

从来鄙视和嘲笑这种奇怪的理论。你认为独你是真,舍你皆假,万物皆你心所化,那么我也认为独我是真,舍我皆假,万物皆我心所化,两者互为矛盾,究竟谁才是真,谁才是假?提出这种理论来的家伙,不过想证明自己比他人高一头,自己是唯一,他人它物都是虚妄而已,对付这种家伙,就该好好揍他一顿,让他看看什么叫“以假乱真”、“以假灭真”!

不过苹蒿当然不是在向我解说这种理论,因为他没有说自己是真,而我是假,反而在说自己是假,独我是真。这种奇怪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了想,犹豫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莫非……莫非在下本是上人谪贬凡世?”

有一种乡野传说,不被古来任何宗门承认:据说上人甚至仙人,是永生不灭的,若经劫数,则谪贬凡尘,再度修炼,等待机会重登上界。至圣曾经驳斥过这种说法,因为宇宙苍生甚至万物,有生就有灭,是不存在真正永恒的事物的。永恒的只有宇宙间的规律,有无间的转化,但其实宇宙也有生灭,所谓永恒,从来只是相对的,而没有绝对的。

听了我的话,苹蒿突然仰天大笑:“妙哉,妙哉,南辕而北辙,设无山川险阻,江海相隔,殊途同归,是之谓也。”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高人们总喜欢打哑谜,不肯明白讲话的吗——“在下不敏,苹先生教我。”

苹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尘,缓缓说道:“你是不悟,非是不敏。我非是不肯教你,正为不得其教也。一分辛劳,一分收获,你在尘世间多辗转几年,也有好处。反正万物是假,宙也不得其真。你且慢慢想吧,慢慢想吧……”说着话,一边伸懒腰打着哈欠,一边往庭院外走去。

我愣在那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是根本毫无头绪。不过我妻说得没错,这样一来,倒把那些政治风波暂放脑后了。我被灌输了一大套莫名其妙的宇宙万物的道理,相比之下,人世间的风云动荡,如蜗角相争,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起来,苹蒿又早匆匆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何方……

第三十一章 秘窟

古诗云:心之所历,何异一窟,不知所往,不知所出。

※※※

安定持统元年腊月,忠平王郕瑜在永泰,高市王郕琅在南定,同时举兵,以“正纲”为旗号,各起五万大军,南北夹击京都。丈人也在成寿响应,募兵一万三千,准备东去与忠平王会师。

拥戴忠平王郕瑜为共主,称“靖国大将军”,然而高市王郕琅也称“安国大将军”,两个大将军,品阶相同,摆明了是暂时合纵,等诛灭大司马崇韬,大家还有后话。对于这种连小孩子都骗不过的把戏,我暗地里窃笑不止。

忠平王给了丈人“西平将军”的职衔,丈人还帮我讨了个“北营校尉”——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武职,不过反正秩二千石,升官加俸,也没道理推辞。

丈人出兵,肯定要留人守备老窝成寿,我当仁不让地领下了这个“重任”。我对打仗没兴趣,况且也根本没上过战场,不是这块料——丈人则不同,他是与西北强蛮多年鏖战,积累军功才做上太守的,因此两位大王都抢着要拉拢他。“西平、石府两郡若有兵来,全靠贤婿抵挡,使我无后顾之忧。”临行前,丈人这样嘱咐我。我唯唯连声,心里却在说:“你倒是把尉忌或者别的什么会打仗的家伙留下来呀,我怎么懂得守城?”

当然,丈人是肯定要把尉忌这种猛将带在身边的,而尉忌得到上战场的机会,整张脸兴奋得通红如枣,我要是提议把他留下来守城,他定要恨我一辈子,没必要结这种怨仇。况且,我认为孤悬在西的西平、石府两郡太守,根本没胆子应崇韬的要求发兵救援京都,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赶紧派人去石府把父亲、姐姐他们接出来吧。

丈人浩浩荡荡出了城。他在的时候,总喜欢拉着我闲聊,我虽然不耐烦,却不敢起意逃走。这下子倒松了一口气,可以安安静静做点自己的事情了。

然而也无事可做。守城事宜我交给部下自去办理,回家看书又有点烦闷,想起来到成寿大半年,高航城内外的名胜古迹还没来得及观赏呢,不如趁这个机会游玩一番——可惜还是冬天,若那几个家伙等春暖花开再举兵,就更完美了。

独乐孰如众乐,我邀请妻子同行——婚前她曾在成寿居住过数年,应该去过不少地方,也能做半个向导吧。妻子听了我的提议,用奇特的目光望着我,问:“父亲要丈夫守城,你怎有闲暇去游山玩水?”我“嘿嘿”一笑:“城防之事,自有典守,你认为我横插一脚,会把事情搞得更完美吗?”妻子也笑了起来:“丈夫倒有自知之明。”

她向我介绍说,高航附近的名胜古迹并不多。城内只有寒云宫一处,肇建于景历祥福四年,有一百余年的历史了,不过最好逢年节集会的时候再去玩赏。城外则有阳濛岭、樵关遗迹和望秋亭三处名胜,不过她身为大家闺秀,以前是从未出城游玩过的,因此也都很生疏,无法为我做向导。

不能做向导就不做向导,沿途问讯,自去觅胜寻幽,也是人生一乐。于是商量定了,找一个风和日暖的白天,我们带着小丫鬟雪念和三五名随从,出城先往最近的望秋亭去。

※※※

据说威朝末年,群雄割据,高航一带是小国筹国的领土。当时筹国治理此地的邑宰名叫宽伦,为人严谨而仁慈。某年秋季来得晚,五谷迟迟不熟,眼看百姓们就要熬不下去了,宽伦在郊外视察,一时感慨,遂吟道:“望秋望秋,何秋之姗姗不至耶?”秋后百姓感念其德,就在他吟诵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小的亭子,以纪念此事——这就是望秋亭的由来。

出高航南城门,走不上两里路,就来到了望秋亭。这亭子当然不可能是威朝时候的建筑,后人多次翻修,连样式都带有浓郁的本朝风味,看了实在无趣。若是春天来,想必四野一片青翠,或者秋季来,缅怀“望秋”之意,都还算不虚此行,但现在正当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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