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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一说得一点儿没错,”舅母说道,“以后别挂着这件事了。”舅母丧夫之后,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她娘家是官吏世家,但资产并不雄厚。因为舅舅的关系,女儿久美子也在政府部门工作。舅母天生丽质,曾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可舅母都拒绝了。
“久美子妹妹呢?”节子换了个话题,“工作还好吧?”
“聰,托你的福。”舅母微笑着回答。
“那就好。”节子想着好久不见的表妹说道,“舅母您也真不容易。不过苦日于快熬出头啦,等久美子出嫁就轻松了。”
“我也想啊,”舅母又倒了杯茶,“不过怕是得等好一阵子了。”
“久美子几岁了呀?”
“已经二十三啦。”
“有中意的人吗?”节子想知道,久美子是不是在自己找结婚对象,而不是通过相亲。
“这事儿啊……”孝子望着茶杯回答,“我原本打算过两天就告诉你的。”
节子顿时兴致勃勃地望向舅母:“哎呀,莫非久美子有动静了?”
“嗯,她呀,”舅母低下头说道,“好像有个关系挺好的男性朋友,已经来我们家玩过两三次啦。”
“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在报社工作。说是朋友的哥哥。我看那孩子挺开朗的,是个好青年。”
“是吗?”久美子究竟选中了怎样一位青年?节子好奇不已。
“节子啊,有机会你也见见他吧?”舅母说道。
“嗯,我也有这个意思。下次见到久美子的时候我跟她说说,等他再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把我也叫来。舅母,您意下如何呀?”
“我也说不清楚。”
舅母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好像并不反对久美子和那位青年交往。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节子遥想过去,不禁感叹,“舅舅走的时候,久美子多大来着?”
“才六岁。”
“舅舅要是还在人世,该有多高兴啊。”
暂且不论那名青年能否与久美子步入婚姻殿堂,久美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让节子感慨万千。
节子一直很疼爱这位表妹。她们有不少美好的回忆,不过每当这种时候,节子总会想起久美子小的时候……
有一回她带着久美子去江之岛玩,那年久美子才四岁吧。她在海边专心致志地玩沙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也不肯听节子的话,害得节子自己差点儿哭出来。蹲在沙滩上的久美子穿着红色小洋装,围着白色围裙,那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是啊,他可疼久美子了。去了国外,写信也是久美子长久美子短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我给你看过的吧?”孝子说道。
“嗯,不过内容都不记得了。真想再看一看啊。”节子之所以会这么说,不仅是想重温一下舅舅的家书,更是想确认他的笔迹。
舅母立即起身去了卧室。此刻,她竟显得兴冲冲的。想必是对亡夫的回忆鼓舞了她的情绪。舅母把书信插在衣襟里走了回来。
“就是这封。”
信封上贴满了外国邮票。邮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这封信好像巳经被拿出来过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损了不少。节子抽出信纸。她的确记得这封信。信纸上又多了不少褶皱。
当时在赴任的中立国染上肺病的舅舅,住进了瑞士的医院。这封信就是在医院里写的:
人在异乡,反而更了解日本的处境。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杀的旁现者,比动手自杀的人更加感到恐惧一样。我现在在瑞士的一家医院里。身处中立国的我,每日都在担心远在日本的你们。这样的担忧,以前从未有过。
这边的报纸每天都会报道日本遭到的空袭。每每看到这样的报道,我都会担心起久美子的安危。虽然,在这种时候只一心牵挂自己的家人,或许欠妥。
然而,我必须尽快让全日本走向和平。当我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都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命丧黄泉。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阵阵恐惧。
和煦的阳光洒在我身旁的病床上。想必你们定是无法看见如此和平的阳光。想必你们定是终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军的空袭。
久美子还是个孩子,你带着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过来。我会在远方祈祷你们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够早日迎来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
战时对信件的审查非常严格,舅舅写下这样的文字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定是源于对女儿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节子转而分析起字迹来。信虽然是用钢笔写的,但每一横都是往右上斜的,这个特征并没有改变。在古寺见到的那毛笔字的运笔习惯,在钢笔字中也有所体现。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让我给舅舅上炷香吧。”
节子将信放回信封,还给了舅母。信封背后写着瑞士疗养所的名称和地址。
“是吗?谢谢。”
舅母孝子带节子走到隔壁房间的佛龛前。上面摆着的照片,是野上显一郎当一等书记官时拍下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总是眯着细眼,好像阳光很剌眼一样。
“当年是谁把舅舅的骨灰带回来的呀?”节子问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当时他在同一座公使馆里当副书记官。”
“他现在在哪儿高就呀?”
当时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为一等书记官的舅舅几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战争结束之后,那位村尾副书记官就把他的骨灰带了回来。
“村尾先生现在是欧亚局的某课课长。”舅母回答。
“原来如此。对了,舅母,在那之后您见过村尾先生吗?”
“没有,我最近一直没见过他。以前倒是来过家里两三次,给孩子他爸上过香来着……”
村尾毕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带回国的人,所以来家中拜访过几次,但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地也就不再联系了。也许是升迁让他的工作忙碌了起来吧。
这位村尾副书记官在把骨灰交给舅母的时候,也把舅舅临终时的模样告诉了舅母。节子听舅母提起过一二。
当时日本败局已定,野上显一郎在中立国为日本的外交四处奔走。轴心国中的意大利已向同盟国投降。德军在苏联面前也是节节败退。在如此情势之下,日本想赢得战争简直如痴人说梦。
节子对当时的外交并不了解。不过她听说舅舅的工作是说服中立国,让日本以较好的结局结束战争。他希望通过中立国做一做同盟国的工作,以达成目的。
然而,当时中立国方面毫不同情日本,不如说,中立国干脆是站在同盟国一边的。舅舅的任务之难可想而知。艰难的工作让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体原本非常健壮,可节子听说他去瑞士住院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医院发出的死亡通知书通过外务省①转到了公使馆。副书记官村尾负责前往瑞士的医院领回遗体,然而当时正值战时,路上花了不少时日,抵达医院时,遗体已经被火化成灰了。
①日本政府负责对外关系亊务的最高机关,相当于我国外交部。
村尾听医院的人说,舅舅走得很平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运。医院委托村尾将舅舅的遗书转交给舅母。于是他便将遗书与骨灰一同带了回来。
遗书主要谈的还是久美子的养育问题,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议妻子再婚。节子自己没有读过遗书,是母亲读过后,把内容告诉了节子。
节子带着奈良买的纪念品拜访舅母家之后,四五天时间过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里非常安静。这时,久美子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姐,是我。”
虽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节子叫姐姐。
“哎呀,你这是从哪儿打来的?”
“单位门口的公用电话。”久美子回答。
“怪了,干吗不从单位直接打啊?啊,难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没法在单位说。”久美子娇嗔地说道。
“什么事儿啊?”
“姐姐你前一阵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后,妈妈就把姐姐买的礼物给我了。”
“是啊,那时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妈妈还跟我说,你在奈良的寺院里看见了和爸爸的字迹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声音里透着执著。
“嗯,是啊。”节子徽笑着说道。看来久美子就是来问这事儿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呀?”久美子问道。
“行啊,不过我把该说的都告诉你妈妈了,”
节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对亡父的思念,这样只会让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顿片刻后说道,“明天是礼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吗?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说学校里有事儿,明天正好不在。”
节子刚要接着说,只听见久美子大喊一声:“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难为情。”
“啊?什么事儿啊?”
“我想带个朋友一块儿去。他在报社工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结果他好像很有兴趣。”
“报社的人?”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妈妈不是都告诉你了嘛!”
久美子的声音变轻了。节子挂了电话之后,不由得担心起来:为什么久美子的记者男朋友会对神似舅舅的笔迹产生兴趣?
当晚,节子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亮一。
“瞧瞧,都怪你说些无聊的事儿。”
他解开领带,皱起了眉。
“这年头的记者为了抓新闻,对什么都有兴趣。”
可是节子并不觉得这事儿能写出报道来。
“不过……久美子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纪了啊。”丈夫立刻开始感叹起这件事来了。
3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微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丈夫亮一因为学校工作的关系,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今天久美子会带报社记者到家里来?”
丈夫临走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说的话。
“嗯,你也尽量早点回来吧!”
“嗯。”丈夫蹲着穿起了鞋,“机会难得,可我今晚可能会晚些回来。你就帮我问个好吧。”
丈夫挟起破旧的公文包出门去了。
十一点多,表妹久美子打来了电话。
“姐姐?”久美子活拨开朗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我们一点多过来行吗?”
“哎呀,干吗不早点来呀?”节子说道,“我们家虽然破了点儿,招待你们吃顿午饭还是行的嘛。”
“所以才要一点多过来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来你家吃饭,感觉怪怪的……”
节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带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饭,总感觉就是承认了男女朋友这件事情,怪难为情的。虽说当下的年轻人对这一套早就满不在乎,不过久美子在这方面还是比较传统的。
“有什么关系呀,”节子说道,“我都准备好了,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真是对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过姐姐你别费心了,我们吃完饭就来拜访。”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么不一样啊?”
“不是啦。添田先生还没在我家吃过饭呢。”
久美子说完节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两人在外头碰面,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然后再去节子家。对两个年轻人说,这样会更轻松些。同时,节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对不起,”久美子对着电话道了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就只能这样啦。你们可得早点儿来啊!”
从挂断电话到下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