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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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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跟你走,我宁可死在小日本子手里,也不想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你就让我死了吧!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钱白胤抚着母亲的背,说:“我不是人,不是人,是王八羔子。”

“我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啊!”徐活秀越哭声音越大。

钱白胤说:“现在王八羔子准备背着王八羔子娘离开上海,我不怕死,我怕娘死,谁要我娘死,我就要谁全家绝种!”

徐活秀出生在河北安肃县(1914年因与甘肃安肃县重名,遂改为今名徐水县)徐各庄,家境贫寒,父亲是雇农,母亲给财主家打零工。夫妻俩就徐活秀这么个宝贝疙瘩,再累再苦,只要看到女儿的笑靥,夫妻俩的心就热了,就觉得生活有了盼头。至于盼头是什么?他们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想,如果女儿长大后被哪个富人家相中,哪怕做个二房、三房、四房,他们的日子也比现在好过。

徐活秀16岁时,已经出落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来徐家说亲的人排成了队,但她父母一个也不答应,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人都不够分量,有分量的亲家还没出现呢!他们等着,盼着……他们知道,女儿越来越大,好日子已经不远了。

谁知这时候,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中国,先是广东各地鼠疫四起,紧接着四川大部分县城乡村流行起致命的麻脚痧,哀鸿遍野,尸横满地。更有湖北襄阳府爆发瘟疫后,有传言说是天主教的传教士出钱让人往井水里投毒造成的,人们愤怒了,誓言要杀死传教士,幸被襄阳府官员及时制止,才未酿成惨祸。在这场瘟疫中,京师、天津、保定府都出现了大面积的死亡,徐各庄当然也不例外,67户人家一个月之内竟然死光了50户。徐各庄被死亡笼罩着,绕村而过的弁雁子河全是漂浮的死尸,整个村庄尸臭冲天,好似人间地狱。徐活秀的母亲是第一批倒下的人,她临死的时候全身皮肤绿得像树叶一样,七窍流血。她紧紧抓住丈夫和女儿的手说:“等好日子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饿着呢……”

徐家穷得叮当响,哪儿去找棺材?庄上平时能借出点零用钱的财主们全跑了,其它人家早先给老人准备的寿材也不可能借得出来,人家也要用啊!徐活秀的父亲只得用一床破席子把妻子一裹,草草埋葬在屋后的高粱地。

庄里不可能待了,父亲决定带女儿逃亡,他以为外面是清净的世界,他不知道庄上的瘟疫就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第二天早上,父亲刚迈出家门,突然腿一软,一头栽在地上。他以为是饿的缘故,想爬起来,但是不行,他全身开始剧烈抽搐,止都止不住。他意识到,自己要永远留在老家了。他睁着血红的眼睛,拼命对徐活秀喊道:“秀啊!我的儿,快逃命吧!”

徐活秀扑在父亲身上大哭:“爹,我不走,要走我背你走。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你不是说,好日子在后头呢吗?我们一起奔好日子去,娘还等着我们告诉她呢……爹,你告诉我,好日子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每天有吃不完的菜团子……”

父亲没听见女儿最后说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早咽气了。

失魂落魄的徐活秀逃到保定,她举目无亲,身无半文,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安身。饥寒交迫中她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叫荣鑫,在保定府开了一个火烧铺,去年夏天他到徐家求过亲,当时父亲没答应,认为一个卖火烧的没什么大出息。不过,躲在门帘后面的徐活秀却对荣鑫颇有好感。他高高的个头,白白的皮肤,浓眉大眼的,显得特别精神,尤其两只凸着一块一块疙瘩肉的胳膊,让她怦然心动。她心里想,梦中的如意郎君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无奈,父亲不愿意,违背父愿的事她是不会干的,她只能把遗憾存在心里。不过,在以后的梦里,她曾多次梦到荣鑫,她仍然忘不了他。如今她落魄到这个地步,如果找到荣鑫,她相信他一定可以帮帮她。

傍晚,保定被风沙裹住了,大街小巷都灌满了沙子。徐活秀抱着双肩,来到荣鑫的火烧铺子前,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荣鑫。

他望着门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问:“你找谁?”

徐活秀说:“找你?”

“找我?你是谁?”

“我是徐活秀。”

“徐活秀?我不认识你呀!”

徐活秀眼里透出了一些失望,她想转身离开,但后来她想,荣鑫又没有见过自己,只是跟着父母来求亲,他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去年夏天,你来过我家?”徐活秀说。

“来过你家?”荣鑫晓着自己的脑袋,“你家是哪里的呀?”

“徐各庄。”徐活秀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道。她想起当时父亲怎样义正词严地拒绝人家,自己现在又找上门来,她真是窘极了。

荣鑫眼前一亮,说:“哦!你是不是徐各庄那个……那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总之他想起她是谁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荣鑫三步两步抢下台阶,说:“快进屋,快进屋!冷坏了吧?”

屋里热气腾腾,暧和极了。

荣鑫傻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跺脚,问:“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弄几个驴肉火烧去!”

徐活秀真是饿极了,她一口气吃了5个驴肉火烧。以前她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此时此刻她认为,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驴肉火烧。她噎得直打哏儿,荣鑫又给她端来一碗面汤,这才把气顺匀。吃是吃了,那个舒坦劲儿是无法形容的,但一说起为什么来这儿,徐活秀一下子哭了起来。她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荣鑫,荣鑫当即就拉着她的手说:“秀啊!也许是前世有缘吧!你如果愿意,现在就嫁给我吧!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哪儿也别去了!”

徐活秀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她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况且在她心中,荣鑫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嫁给他一点都不委屈,而且……还有吃不完的驴肉火烧。

她羞涩地点点头,答应了。

本来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想到荣鑫的父母对这桩婚事坚决反对。他们忘不了在徐各庄受到的冷遇,更担心她把可怕的瘟疫带到他们家来。荣鑫不愧为做驴肉火烧的,脾气跟驴一样犟,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况且徐活秀长得又那么俊俏,他不想把这个女子推给另外的男人,她只属于他,他要定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徐活秀就没有安静过,她的耳朵充斥着未来公公砸锅砸碗的声音,未来婆婆哭天抢地的嚎叫,以及荣鑫铿锵有力不屈不挠的抗争声。整个家全被她这个不速之客搅浑了。她想,自己还是离开吧!随便到哪儿,也许世上还有荣鑫这样的好男人。像这样下去,即使跟荣鑫结婚也不会有什么安静日子过,人的心里有了结,总是不好解开。她解开了,人家不一定解开;人家解开了,她又系得死死的。这个结也许存在一辈子,越系越紧。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荣鑫,没想到他坚决不同意,甚至说,如果她非要走,他就跟她一起走,离开这个家,去天涯海角,就算流浪,就算抛掉这个火烧铺子也在所不惜。徐活秀活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如此感人的话,她热泪盈眶,浑身发抖,不能自持。荣鑫的父母被儿子这番话吓着了,他们马上软了下来,他们终于明白,儿子见了这个女子后,就像着了魔怔,过去那个敦厚老实的儿子突然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个暴躁坚决,被情欲击昏的驴。别说一头牛,就是三头牛也拉不回儿子。他们想,荣鑫是家里的独子,不顺着他怎么行?最终还是要顺的,他要真跟这个女子跑了,他们怎么办?养儿防老,这是延续后代的主要目的啊!他们不得不为自己的晚年考虑。

一个星期过后,他们举行了婚礼。

从婚礼规模,以及宴请的亲朋好友的穿着,和悬挂在外面那个巨大的横匾来看,荣鑫的火烧铺子绝对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荣鑫悄悄告诉徐活秀,横匾上的四个字是“荣氏火烧”。荣氏,听着就觉得大气,也让她心里踏实。她看出来了,荣鑫是保定府火烧业很有脸面的人物,全城大小火烧铺的业主都来了不说,连保定直隶总督府都派人送来了礼钱。这反衬出父亲的短视。也难怪,村里的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什么眼光。不过还好,缘分牵着她,让她最终走进这家不愁吃喝的火烧铺子。父母要是知道,一定会替她高兴的。也许这就是父母说的好日子吧?

婚后的生活让徐活秀感到无比甜蜜,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不但成了荣鑫的妻子,还成了他的好帮手,每天和面,擀面,烙饼,烤饼,烹制驴肉,熬汤,调汁……在这个过程中,她真正认识了这种过去从未吃过的驴肉火烧。

火烧为死面做成,擀好后将其放在饼铛里烙熟,然后架在灶头里烘烤。烤熟以后,趁热用刀劈开,加入热腾腾的熟驴肉。还有用肉汤加淀粉熬制的焖子夹入火烧的,以保定定县的焖子最为美味也最为有名,荣鑫的老家就在定县,所以每天来这里的食客络绎不绝,生意好得吓人。

荣鑫是个乐观风趣的小伙子,每天晚上,他不但用那只擀面的手温柔地抚摸她,还给她讲火烧的故事,神采飞扬地给她讲驴肉火烧的起源。讲完起源荣鑫就开始做那事,吭哧吭哧的,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儿。这让当父母的很担心,这种事不能当饭吃啊!再怎样也应该消停消停,不能一晚上折腾好几次,那不是要命吗?再说,他们对这个媳妇本来就万般不愿意,现在每晚这么缠着儿子,要不了几下,“荣氏火烧”就该关门了。父亲实在忍不住了,来到新房的窗前,对着里面正挥汗如雨的儿子大喊道:“傻小子,你以为那是蜜罐吗?嘬死你!”

父亲的话阻挡不了新婚后的冲动与莽撞,二人照例每晚耕耘不辍,夜夜笙歌,气得他父亲直拍墙。

令人遗憾的是,结婚一年后,徐活秀的肚子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倒是她的身材被驴肉火烧催发的越来越招人。奶子大了,屁股圆了,腰也凹了,眼睛也放光了,食客们都张大嘴盯着她,好像能把她夹在火烧里吃了。此后,来店铺吃火烧的食客越来越多,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生意好了是好事,但是老婆的肚子没动静就不是好事。荣鑫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着急,越着急越没动静,越没动静他就越急躁,干那种事儿的时候就完全不顾性命了,横冲直撞,好像徐活秀是团死面,他非要把她揣成发面。徐活秀想,再这么下去,不是他精尽而亡,就是她骨盆散架。她试着想劝说一下荣鑫,但他倔强的脾气告诉她,不但在娶她的问题上决不让步,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毫不退缩。

徐活秀被折腾得双腿变形,走路直画圈,她暗暗骂道:“驴的脾气,骡子的命。”

冬天来的时候,荣鑫得了一种怪病,他的脸越来越大,脖子越来越粗。保定府所有有名的郎中都来诊断过,都说荣鑫得了大脸病,无药可医。腊月过了就是正月,临近过年的时候,荣鑫的脸比驴肉火烧还圆,眼睛鼻子嘴巴都被脸上迅速增长的肉挤没了,他疼得整夜在床上翻滚,驴一样地嚎叫。那叫声把徐活秀的心都挖空了。

一个星期过后,荣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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