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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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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钱白胤要讲的故事竟然这么难出口,连丁默邨都替他着急。

吴瘦镛的脖子猛地一扭,手指暗暗用劲,枪膛里的子弹一触即发。

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的人仿佛都停止了呼吸。不过很快,凝固就被另一个人稀释了。他摇摇晃晃从吴宅里冲出来,浑身鲜血,吴宅的人认出,是园丁梁大爷。他的脖子有一处很明显的刀伤,好像半个脖子都被割断了。他歪着脑袋,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铁锨,几步冲到钱白胤身后,轮圆胳膊,狠命地砍向钱白胤的脑袋。“嘭”的一声闷响,钱白胤的脑袋耷拉下去,他跪在地下,身子往前一扑,两腿开始乱蹬,脚面绷直,颤抖,跟着身子一软,嗓子眼开始“咝咝”冒气。

钱白胤做梦也没想到,他可以在轮船把两个“尾巴”丢进大海,可以从共产党游击队胜利脱逃,可以用毒针干掉军统特工刘春妮,可以在嵊县化妆成越剧演员让所有跟踪他的人耳目失灵,但是却躲不过这个不知名的糟老头。他挥舞铁锨的姿势真潇洒,铁锨还没到达他脑袋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到一股可爱的寒气。寒气让他神往,第一次是在烟囱顶,第二次就是刚才,寒气是从脖颈后面传来的,他不用转头就知道那个糟老头来了。“嘭”的一下,他以为谁家花盆碎了,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脑袋。脑袋顶很冷,像开了天窗,是冬天来了吗?不会,现在是炎热的夏季,不该这么冷的。唉!身上一点劲都没有,软绵绵的,如羽毛般轻盈。他忽然看到那个叫珊曼尼的小娘们儿,两条嫩姜一样的大腿,大腿向他延伸,他向上游去,一寸,再一寸,一条雪白的丝质亵裤挡住了美丽的发源地。去那儿吗?不!他想,算了,真累!不如在娘的肚子上睡一会儿,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床。娘……他低声呻吟着,喊着母亲的名字,还捎带着窥见的秘密,永远闭上了眼睛。

梁大爷差点为自己这次精彩的击打喝彩,真准!小时候在村里,他铆足劲儿击打高尔夫球的时候经常击空,身子原地打转,最后来个仰巴跤子,四脚朝天。理查德·韦伯教父见到此景总是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小蜜蜂,你真像个陀螺,我后悔没带鞭子,不然你可以一直转下去!”

小蜜蜂?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在他脑海里了。那时候他个儿小,总也长不高,所以教父喜欢称呼他为小蜜蜂。当时他特别不喜欢,蜜蜂多小啊!这么叫来叫去,更不长个儿了。现在想来,这个名字真好听。把人当作蜜蜂,只有美国人能想出来。后来他也给教父起了一个外号,叫鼻涕虫,因为理查德·韦伯教父一天到晚打喷嚏,然后便分泌无数次分量不同的鼻涕。村里的人都知道,教父在布道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仰着脖子看着教堂顶,那肯定不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窗出现裂缝,而是他要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梁大爷笑了,为小蜜蜂,为鼻涕虫,为高尔夫球,为理查德·韦伯教父每一个响亮的大喷嚏。他两腿一软,倒在钱白胤身边,他感觉脖子有一股冷飕飕的风灌了进去,跟着鼻子深处有点痒,那股痒逐渐扩大,从深处向外涌,越来越强烈。最终,他冲着钱白胤打了一个喷嚏,鼻涕流出来,跟理查德·韦伯教父的一模一样。他想,全世界的鼻涕都一样,就像全世界背叛自己祖国的叛徒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把他当成鼻涕擤出去就是了……

眼前的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了,人们只能眼睁睁欣赏这两个人表演,根本无法了解剧情。两个人瞬间变成两具尸体,现场所有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丁默邨最先打破沉默,他收起枪,“啪啪啪”地鼓起掌来。他笑吟吟地对吴瘦镛说:“你家太精彩了!老吴啊,我想听你解释。”

第十二章 囚室里一首熟悉的歌谣

龙华监狱四周是6米高的高墙,上面架设着铁丝网。男囚室南北并列3幢,每幢房内中间是走道,两侧各隔成5间囚室,每间囚室内放4张上下铺双人床,囚室四壁无窗。而女囚室规模要小得多,只有3间平房,囚室内较为简陋,没有床铺,囚犯只能睡在地上,室内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窗口用铁条封住。

这座著名的监狱建于1916年,1927~1937年间为“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曾关押大批共产党人和爱国人士,赵世炎、林育南(林彪堂兄)、罗亦农、陈延年(陈独秀长子)、陈乔年(陈独秀次子)、彭湃、杨殷、柔石、殷夫、胡也频(丁玲之子胡小频之父)、李求实、冯铿等数以千计的共产党人、爱国志士在这里英勇就义,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屠场。狱中有一首佚名题壁诗最为闻名:“龙华千载仰局风,壮士身亡志未终。墙外桃花墙内血,一般鲜艳一般红。”上海沦陷后,龙华监狱被日军占领,除了刑事犯,这里还关押着抗日的国民党人、共产党人,以及一些知识界的爱国人士。尤其前两类,昔日的死敌,为了同一个目标,化干戈为玉帛成为了狱友,让人不得不嗟叹世事无常。世界本来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简晗和薛妈被关在2号囚室,这间囚室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条件稍微好点,囚室里人数也不多,加上她俩,还有另外5个女犯。其余两间囚室则专门关押刑事犯,每间囚室挤着大约20多个女犯,她们分别犯有投毒、谋害亲夫、溺婴、拐卖、盗窃等严重罪行。

简晗和薛妈刚一进囚室,本来坐在地铺上的那5个女犯顿时把目光投在她俩身上,但没有谁说一句话。龙华监狱的规矩是这样的,无论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或无党派人士,谁都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你可以喊共同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汪精卫”,也可以像大多数家庭妇女那样,天南海北拉拉家常,说说周围的男女琐事,但不可以涉及自己到底属于哪个组织,因为这很可能暴露自己的上线或者下线。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被严格遵守着,直到你被释放,或拉上刑场。

简晗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加上她心里比囚室里其它人都有底,她相信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她只是受了薛妈的连累,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她坐在地铺上东张西望,几分钟后,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述的目标。那个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戴着深度眼镜,坐在囚室最里面,正望着屋顶的蜘蛛网发呆。她的皮肤非常白皙,鹅蛋型的脸庞柔和迷人,只是嘴唇稍微厚了点。简晗认出来,那个女人叫胡斯枚,是个作家,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简晗看过她的照片,并读过有关她的一篇报道。报道说,胡斯枚17岁的时候就跟一个男人同居了,后来她又爱上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作家,跟老作家学习写作。有爱就有角,而三个角不太容易彼此谅解,彼此谦让,或彼此融合。两个男人最终走到一起,举枪为她决斗。至于两个男人哪个死哪个活,她在被杂志记者采访的时候没说,那已经不重要,因为她又爱上了一个诗人。后来诗人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这激怒了她,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抗日大军中。整个淞沪会战期间,她都在第一线活动,抬伤员,送弹药,俨然一个英勇的国军女兵。

简晗来到胡斯枚身边,坐下,说:“我看过你的书《迷失的阿拉伯骆驼》。”

胡斯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回答说:“遥远的往事,不想再提它。”

简晗显得有点兴奋,她第一次离一个作家这么近。她问:“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写作吗?”

“不会了。”

“投笔从戎?可是那时候没有战争了。”

胡斯枚转过头,盯着简晗,说:“小妹,你太年轻了,还活在梦里呢!你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先管好现在再说吧!”胡斯枚的语气有点悲观,也有点不耐烦。

简晗毕竟年轻,不知道进入龙华监狱意味着什么,她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她说:“坚强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作家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你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精神和酒精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这是我在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

胡斯枚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应该写在墓碑上,或者明天你再跟我说。”

简晗讨了个没趣,回到薛妈身边。薛妈小声对她说:“知道监狱的狱字是什么意思吗?”

简晗摇摇头。

“两只狗站在两边把守着中间一个说话的人。所以‘狱’跟说话有关,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

简晗怏怏地靠在一边,不再说话。她的内心是怨恨薛妈的,她从未有过的监狱生活,全系薛妈所赐,但她又不好当着薛妈的面表达自己的情绪。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唯一要做的就是镇静,或装作若无其事,就像刚才找胡斯枚聊文学一样。她何尝想在这间又臭又黑的屋子里谈什么作家的责任?她恨不得马上出去,立刻就走。从吴瘦镛递给她的眼神看,入监是暂时的,是安全的,他会帮她澄清一切,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第一次感觉眼神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让她临危不惧。但是回想刚才吴宅的情景,简晗就不那么乐观了,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恐怕连吴瘦镛都泥菩萨过河,毕竟在他家发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尤其钱白胤的出现,更把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换谁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狗咬狗去吧!这跟她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失去吴瘦镛的“保护”,她怎么从这里出去?现在还不知道刘晓鸥知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若得到消息,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她,但是监狱戒备森严,怎么营救?无法营救,比登天还难。简晗实在想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心里空荡荡的,空得没底。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好像从高楼坠下,谁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是生命的瞬间崩裂,还是有深深的大海让她转危为安?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另外,她还自私地期盼着薛妈逢凶化吉,让眼前发生的一切归为一场误会,因为薛妈有她母亲的一切秘密,她不想让薛妈把秘密带走。

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床。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无歌不欢”,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荡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妻子”改成“丈夫”。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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