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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湘说:“这孩子太瘦恐怕做不了事。”
王辛卒说:“瘦才好呢,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将来他报恩为你养老送终。劳顺民算哪门子徒弟呀,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将来谁养谁啊!”
朱子湘想想也有道理,就说:“你别弄醒他我去买红薯给他充饥。”
王辛卒说:“就让他吃劳顺民那份,我这就去帮你买一份过来。”
王辛卒从朱子湘手里拿了几个铜板就返回红薯摊,刚好在镇南阁碰上了劳顺民。劳顺民见了就问道:“王辛卒你回来干啥?”
王辛卒说:“朱子湘收了个新徒弟,一个男孩,你那份给那男孩吃了——不舒服吧,他有了新徒弟,你这老徒弟就要坐冷板凳。”
劳顺民冷笑道:“谁不舒服了?他有了徒弟,我正想离开他呢。”劳顺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几分不快。
王辛卒趁势说:“现在朱子湘不要你了,你回来我们一起干,孤掌难鸣,干我们这行有个帮手比没帮手好,今天一起去武陵井快活,我请客!”
劳顺民听说去武陵井快活,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当即买了两个红薯,一边吃一边跟着王辛卒走。
武陵井是都梁城的官家妓院,在小王城的西南,背尸汉们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职业关系比任何人更明白生和死是怎么回事,这就影响到他们的人生信条,认定活着就是不亏待自己,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人一旦变成了尸体就万事皆休。背尸汉们只要腰包里有钱,是从来不吝惜的,他们中间很少有人存钱。
武陵井乃因此处有一口水井而得名。此井水旺,天旱三年仍巨泉如喷,暴雨季节亦清澈鉴人。据称此井源远流长,为仙人所凿,有诗为证——
源头仙露白云连,浩荡春光有品题。
阮肇刘晨何处去,桃花流水出山溪。
此诗说的是武陵井与武陵源相通,春天有花从源中浮出。此桃花正是当年陶渊明误入仙境中的桃花。又有诗为证——
当日仙源路已迷,武陵何事又名题。
料想洞口春常在,流水桃花过此溪。
说的是武陵井有此好水,自然引得墨客、骚人来此寻胜,就有人突发奇想,认为文人、骚客多好女色,在此开设妓院必定生意兴隆。不想,自明初之后,“武陵井”渐成了妓院的代名词。
却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王辛卒、劳顺民和粉头调情取乐总是过得很快,二人从武陵井出来时已经天黑。吃罢饭路过柳山路时,只闻得鼓乐齐鸣,鞭炮宣天,像是死了人的样子。王辛卒向旁人打听,才知道是萧轩亭死了。给萧轩亭入殓是背尸汉们千载难得一逢的肥差,王辛卒当即后悔不该带劳顺民去武陵井,王辛卒道:“劳顺民,我说你是扫帚星你可能不服,今天若不是请你来这里快活,揽到这一宗生意,我可以半年不去做事。”
劳顺民道:“这个萧轩亭也真是的,哪天不死,偏偏我们今天不守在棚里他就死了!”
“你总算是承认了,以前跟我在一起,你都是托了我的福分,你那哭丧相,讨米无人给!”王辛卒又扯住一个路人问道,“伙计,听说萧轩亭死了,你知道是谁为他入殓吗?”
那路人道:“好像是朱子湘师傅吧。”
劳顺民一听,就顿足后悔:“你还怨我,我看你才是扫帚星呢,不是你拉我去武陵井,我跟朱子湘也有一份财喜!”
王辛卒冷笑道:“你就别做梦了,如今他带了新徒弟,就算你当时在场,他也不会要你。”
两个人一路相互埋怨,然后分头回了家。
次日吃罢饭,劳顺民来到城墙脚下,果见朱子湘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待在草棚里。
朱子湘很快也发现了劳顺民,满脸堆笑说:“昨天你哪里去了?有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收了个新徒弟,是孤儿,怪可怜的。”
劳顺民没好气地说:“王辛卒已经告诉我,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分手,见你没有搭档才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下正好,以后你俩干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反正我们迟早会分手。”
朱子湘说:“顺民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合伙干。”
劳顺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和王辛卒商量好了,以后我还是和他干。”说完后他感到出了一口气,内心平静了不少,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王辛卒的茅棚里。
王辛卒一见劳顺民就问:“你知道萧轩亭的装尸衣一共是多少层吗?”
劳顺民摇头:“没有闲心去问,反正跟我没关系。”
王辛卒说:“一共是十三层!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料子,尤其是一件貂毛内衣,是他大儿子从外省带回来的,当时的价格不低于两千大洋!这种东西可是个宝物,再寒冷的天气有它在身上,只要穿一件很薄的外衣都会不冷。”
劳顺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萧家人也舍得陪葬吗?”
王辛卒说:“他家也不是没钱,再说了,这貂毛衣是萧轩亭在世时的心爱之物,他的儿子哪有舍不得的道理!另外,老东西有一个从不离手的玉镯子,是正宗的蓝田玉,价值不可估量。”王辛卒说得唾沫飞溅,眼神里流露出贪婪的绿光……
劳顺民听了后更为气恼,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一个大男人,没见过有你这么啰嗦的!”
王辛卒望着劳顺民半晌,他的脸上露出坏笑,说:“你不舒服了是不?”
劳顺民生气道:“我烦着呢,你还幸灾乐祸!”
王辛卒扮着鬼脸,怪腔怪调:“别人吃饭你饿着,别人买春你站着,别人发财你穷着——可怜啊,可怜!”
劳顺民终于被惹毛了,扑过去与王辛卒扭打。王辛卒早有防备,一下就把劳顺民按在地上,问道:“你现在服输吗?”
劳顺民咬着牙说:“我不服输!”
“好,我会教你服输!”
王辛卒突然目露凶光,腾出一手直捣劳顺民下身,疼得劳顺民当场惨叫:“我服输,我服输!”
王辛卒这才放了劳顺民,待安静下来了才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劳顺民见王辛卒一脸认真状,就问道:“什么事?”
王辛卒说:“非常重要的事,你答应了我才跟你讲,不答应我找别人。”
劳顺民想都没想就说:“那我还是答应你。”
王辛卒再叮嘱一遍:“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劳顺民说:“不反悔就不反悔,你这么精明的人,你能干的事我也干得。”
王辛卒于是与劳顺民耳语。劳顺民听后叫了起来:“这是犯规矩的事,我不干!”
王辛卒冷冷道:“你已经答应我了,这事不干也得干,由不得你!”
劳顺民见王辛卒一脸凶相,泄气道:“那就跟你一同入地狱算了,现在我真后悔答应你。”
王辛卒冷笑道:“你不下地狱,还有谁下地狱!”
回头说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对谭小苦来说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平日最怕死人的他,却与死人“亲密”接触两个时辰。
萧轩亭老人长年体虚多病,因这几天高温持续不下,导致中暑身亡。死前上吐下泻,侍弄这样的死人其恶心恐怖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主事人走后,卧室里只剩他和朱子湘二人,朱子湘揭开罩尸布,一具难看的老人尸体就呈现在灯光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气味。好在朱子湘经验丰富,随手用罩尸布擦干死人脸上的脏水,再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把死人的眼睛蒙住……
任何事大凡怕过头之后就不知道怕了,谭小苦也正是这样,当朱子湘把死人扶起来,他就知道帮忙给死人脱衣服了。随后,萧家下人拿来一个澡盆,盛满水,朱子湘就把尸体放入盆内扶稳,然后让谭小苦用毛巾仔细擦洗尸体……相比之下,给尸体洗澡不算太难,最麻烦的是给死人穿衣服——行话叫做“装尸”。尸体是软的,软得一点也不听摆弄,每穿一层衣都要费尽周折。按照都梁风俗,给死者穿衣必须是崭新的,多少按死者家境来定,分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层。谭小苦碰上的第一个死者偏偏是个大户人家,家人为他准备了十三套衣裤,都是上等的料子,价格极为昂贵,这么多衣服,按风俗必须一件件穿上,旁边还有家人守护,想偷工减料都没有机会。
穿罢十三层衣服,对谭小苦来说,等于已经大功告成,接着就是戴逍遥帽、穿无忧鞋,这两项无须费多大工夫。谭小苦很清楚地看到,在快要完工的时候,主事人拿来一个黄灿灿的金徽别在死者帽上,又将一串银饰套在尸体的脚上,嘴里还念叨着:“头戴金,脚扎银。永保子孙万代业。”这时候,在下人的帮助下,朱子湘背起死人走向堂屋,在一片鼓乐声、鞭炮声和孝子孝女的哭声中,把尸体放入棺内……
忙完了这一切,时间已经很晚,丧家为朱子湘、谭小苦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桌上摆着的都是谭小苦平时少见的大鱼大肉,但是他现在竟然没有胃口。
半夜后,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回到大郎巷,虽然他倒头就睡着了,但整个梦里,他都是与死了的萧轩亭抱得紧紧的,分也分不开……
醒来时天已大亮,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就一起到城墙脚下等生意。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中年人,朱子湘主动和他打招呼,中年人像是一脸不快的样子。
中年汉子走后,谭小苦问道:“师父,他是谁,为什么不高兴?”
朱子湘说:“他叫劳顺民,我以前的徒弟。”
“我还以为是师父的朋友。”谭小苦嘴上这般说,心下却犯嘀咕:这么简单的活计还什么师父、徒弟的,只要有力气,傻子都干得了。
朱子湘看了谭小苦一眼,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说:“你不要以为干这一行简单,这中间的玄机多着呢,我会让你慢慢明白的,过几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谭小苦毕竟是初出茅庐,不会掩饰,不屑道:“不就是弄死人吗,有胆子就行了。”
朱子湘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现在还是个门外汉,当然不懂。刚才那个劳顺民,他为了拜我为师对我孝敬着呢,等着瞧吧,你会慢慢明白的。”
谭小苦说:“我看对你他好像也不是很礼貌。”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怕我以后对你好,把绝活传给你,他在吃你的醋呢。”朱子湘说。
谭小苦听朱子湘把这一行说得如此玄乎,又说过几天要带他去“开开眼界”,内心既充满期待又感到害怕。
按照都梁的风俗,老人去世后,时间最短的在家停三天,时间长的多达四十九天才能出殡,这样做为的是择一个与孝子生辰不相冲的“黄道吉日”。
都梁城里的何半仙为萧轩亭择的吉日是第七天,因其大儿子萧子儒远在云南为官,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于是改为二十一天。
萧轩亭出殡这天,都梁城万人空巷——这倒不是因为死者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其出殡的场面盛况空前,仅是送葬的吹鼓手就请了二百多人,热闹程度可见一斑。都梁市民都爱看热闹,这样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错过。甚至在若干年后,这一场大出殡还会在街头巷尾代代相传。
谭小苦没有去看热闹,师父让他留在家里,但朱子湘自己去了,并吩咐他今天不必去城墙那边等生意。
朱子湘到午后才回来,回来倒头便睡,直到天黑才醒来。师徒二人吃罢晚饭,朱子湘就把一个布袋交给谭小苦:“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不要跟得太紧。”朱子湘说完就跨出了门,谭小苦在后面把门锁上了再远远地跟在后面。
布袋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