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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要不断寻求解释的,这个现象学术上称为“合理化”原则。
人类寻求合理化而改变自身精神状态的事例比比皆是。艾西曾将有信仰的人分成三类:第一类人很好理解,往往是受过刺激或精神空虚的人。他们笃信宗教的理由很简单,完全是在寻求精神寄托。在中国是这样,在西方则还包括那种因为家庭传统所以继承信仰的人士,这一类人的信仰比较纯净。
第二类人也好理解,并且非常常见,那往往是一批有权、有钱或有地位的人,他们害怕失去这些钱、权和地位。中国有个词说得很好——“一无所有”,西方对应的词汇是——“nothing to lose”(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就是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没有的人,并不害怕失去,而拥有的人才会害怕。因为害怕,他们才有所信仰。更何况在追求权力、金钱和地位的路途上,他们很可能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寻求宗教的庇护,就是合情合理的选择了。他们祈求超人力量的庇护,害怕失去,更害怕遭到报应。就算报应也好吧,至少不要现世报,来世再说吧。这些人的信仰不那么纯净,更为功利化。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类人。他们没钱没势,是最普通的小民,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有信仰。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原因很简单。什么都没有,不断地经历着挫折和苦难,人们就会很自然地产生一种疑惑: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那么有钱,而我的父母没有?为什么同学可以一次面试通过,而我却找不到工作?为什么领导看上了那个家伙,给他升职,而忽略了我?为什么我得了老年病,而别人就很健康?环绕我们的一生,这种寻求解释的问题比比皆是,可问来问去,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解释这些疑问。于是寻求宗教的力量来解释我们现在困顿的生活,就成了一种最合理化的选择。
信教的人如此,不信教的人也一样。于是,我们相信命运,相信巧合。现在一大票年轻人相信星座,都是基于类似的原理。
所以说,马斯洛老先生没有在他的人格需要理论中,添上寻求解释的需要,实在是个巨大的遗憾呢。
作为悲伤的失去爱女的父亲,也就是方茗,情况就糟糕了许多。“为什么我的女儿会消失?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在这样刺激性悲剧的幕后,他的精神崩溃了。现实悲惨的记忆被压抑,差不多同时或者稍微延后一点,他的克隆体诞生了,那就是——水哥。
作为法医的克隆体,也就是水哥,并不太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他就是个中年法医,来上班,有同事,乐于助人,兢兢业业。他没什么困扰,因为他不需要得到更多东西。家庭、妻子、孩子对这个克隆体来说不需要,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这个躯体对工作的需要而已,是方茗这个人类以前工作狂的化身而已。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克隆的悲剧了。
1997年,一个震惊全世界的消息是,克隆羊多莉诞生了(实际情况是多莉出生于1996年,而1997年2月这则消息才确切公布)。一时间,媒体纷纷扰扰,西方民众闹闹哄哄。仿佛我们掌握了这种未来科技,是一种巨大的灾难。谁能保证人类不会被简单地克隆出来?克隆技术只是应用于医疗,而不会普及吗?如果有个疯子独裁者把自己克隆一千遍,该怎么办?
人们有理由为之疯狂。
可随后不久,一则本应同样引人注意的报道却被大多数人忽视了。那就是多莉实际上非常短命,其寿命不足其他绵羊的20%。这是因为克隆本身相对于有性繁殖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出错了。
任何有高中水平的人只要好好上过生物课,都应该还记得人类的繁殖是减数分裂。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复制错误的基因可以被清除,最后生出一个相对健康的个体。基因的复制错误非常常见,平均每一次复制就会产生十到二十个有害错误,其中甚至存在致命错误。但是有性繁殖弥补了这个错误,因为你从父母双方得到了两份基因。
很可惜,克隆是单数复制,说穿了就像你把硬盘里D盘的东西拷到E盘一样,错了就是错了,无法弥补。你敢说自己电脑的硬盘从未出过故障吗?
出了错又不能修正,就会把这类错误延续下去,十到二十个基因就足以导致这个新生命的快速毁灭。
于是,在一些人带着恐慌的情绪看待多莉的诞生时,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复制错误的愚蠢克隆体。它只是一个在模样上无限接近母体的东西而已。
水哥,或者说方茗,也存在类似的问题——精神的复制也并不那么稳定。
他们都来自那个受到严重创伤的不稳定体——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
于是,在他体内产生了不同的分化——偏向工作的,偏向延续过去生活的,也许还有未知的。
而这些克隆体彼此并没有交集,他们独立存在于生活中,只存在一定的关系。这就是说,要么他是方茗,要么他是水哥,要么是其他克隆体,但至少是他们其中之一,肉体不可能离开精神独立存在。
现在,这个混合体叫作方茗。
在分析完谷仓的尸体之后,他仍须进一步把尸体运回停尸房后作解剖处理。
刘队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弄完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你也够累的了。”
水哥点点头,没说什么,找人拉着尸体回去了。
停尸房内,他照以往那样,先给自己沏了一杯酽茶,一边呷着,一边准备刷洗尸体。
然而在他冲洗之前,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女尸腋下靠近手臂的位置。他发现上面有几块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污迹。这是什么?
水哥站起身,凑近了仔细观瞧——确实是几小块污迹,还微微地泛着白光。
他用镊子取了样,随后用手指蘸了一块,轻轻捻动,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好像是颜料?
当然这并不足为奇。艾西说了,自己遭遇袭击的时候,凶手是戴着面具的。
这是面具上所用的颜料吗?也许这有据可查。
接下来,水哥把尸体翻来覆去又细细观察一番,确认不再有什么遗漏,才开始用龙头冲洗尸体。他一边冲,一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人见到如此花季少女惨遭屠戮,不都会感到难过吗?
冲刷尸体过后,他准备好开始解剖了。
解剖的过程并没什么值得描述的,Y字形的大大的切口,逐一严查脏器等。不过由于死者是被勒死的,上下呼吸道也需要注意检查。
水哥注意到尸体的鼻腔里有不少细密的划痕,这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凶手似乎是用东西堵住受害者的鼻口然后实施强奸的。直到他觉得淋漓尽致了,才绞杀了她。而在那之前,她已是奄奄一息。
水哥觉得喉咙上下一阵阵作呕,有些工作不下去了。他想喘口气,便一个健步冲进了走廊。
走廊照例不让吸烟,他却翻动着口袋。
哦,还好,找到了一支烟!
他把烟叼在嘴上之后,继续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打火机。
他忽然愣了。
等一下,我不是戒烟了吗?
水哥愣了。
我不是戒烟了吗?
前两天陈真佳子的尸体运到的时候,王昭不是还在开玩笑吗?我说我戒烟了,只是由于过去吸烟易渴,所以习惯性地需要喝水。
为什么戒了烟的我口袋里还揣着烟?!
最要命的是,我是什么时候买的烟?
这个问题困扰着他。
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没觉得呛。这是为什么?戒烟的人复吸的时候,不是应该觉得很呛、很恶心吗?
水哥一阵阵茫然。他发现自己回忆不起什么时候买的烟,或者什么时候又抽过烟。他仿佛感到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忘掉了,那到底是些什么?
这时候,水哥联想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念头:既然我记得自己曾经戒烟,那么我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吸烟吗?
问题的答案是一片空白。
任何吸烟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吧。
可水哥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只是自己把握不到。
这种微妙的感觉在他脑袋里忽上忽下串游了好一阵子。他继而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的事情,可都找不到答案。这让他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像是在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里。他大大咧咧地扔下烟头,一晃身回到了停尸房。
尸床上躺着的女孩让他感觉陌生。
他看到她被切开的尸体,忽然感到很恶心。
他不去看她,又止不住要去看她。
末了,他哗啦啦地吐了一地。
然后,他丢下尸体,落荒而逃了。
4
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艾西几乎没合过眼。挨到了第二天一早,他草草地洗了个澡,叼着烟,第一个到了办公室。
这一天必将是极为忙碌和充满危险的一天,他早就作好了准备。
因此他黑着眼圈,却一点都不困,精神焕发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他觉得办公室里很憋闷,就到外面宽敞的大屋来,开开窗户,擦擦窗台,顺便帮员工们整理一下凌乱的工位。他不断地做着些零散的小事,好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排解。
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对于心理中心这样一个开业晚、打烊也晚的公司来说,实在是太早了点。
然而即使还不到开业时间,他却有了第一个访客。
艾西是在抽烟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到他的。这人的来访让他略感吃惊。
他本以为今天的第一个来访者应该是被麦涛押送来的告密者,没想到徘徊在门口的却是方茗。
“哦,方先生?”艾西连忙站起来招呼。
方茗,或者说水哥这个黑黝黝的大块头家伙,此时一脸茫然又不好意思地站在办公区门口,一直等到艾西出门把他接了进来。
“对不起。”方茗上来先道歉,“我昨天有事没过来,现在又不是预约时间。”
“没事没事。”艾西不打算纠缠此事,他已从刘队口中得知法医先生昨天在工作。
艾西把方茗让进里屋,双方落了座,艾西请他喝水,他不喝,艾西请他抽烟,他也不抽。
“我戒了,谢谢您。”
艾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问:“方先生上次来,不还是抽烟的吗,怎么忽然就戒了?”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应该戒烟。”方先生有些扭捏地在座椅上动了动。
“哦,戒烟是好事,是好事……”艾西点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我也该戒的,戒了几十次了。”
两人沉默片刻,艾西又问:“方先生这次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
“嗯!”方先生孩子似的用力点头,时不时还偷眼朝身后看看,悄悄地说,“艾医生,您还记得我的问题吧?”
“哦,是的,杀妻幻想。”艾西按先前的逻辑回答道。即使他已经知道方先生只不过是本体克隆出来的另一重身份,可他不敢轻易揭破,只好按照以往的套路来应付。
“嗯,是的,艾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
艾西诚恳地瞪着他的黑眼圈,等他说下去。
“我……我……我好像又杀了人。我……我不知道,那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在做梦。我觉得眼前都模模糊糊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我搞不懂这是不是噩梦。”方茗痛苦地继续扭动。
“你认为自己又杀了人?”艾西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