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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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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笑声在沙沙的细雨里显得格外响亮。驾驶员是个年轻人,周志明始终没有从正面看清
他的脸,坐在他并肩的那位三十多岁戴眼镜的人,倒是时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拖斗里的两
个犯人,驾驶员有时叫他老常,有时叫他常文树,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
周志明的身体凭了车身的剧烈颤动来回摇摆着。延目远方,茫然跳去,在铲平的田野尽
头,间错拔出几株形状古曲的树木,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地平线上,一抹黛色山脊浮沉于
雨雾空漾之中,他也辨不出那山的远近。耳边嘎嘎啦啦的柴油机的响声和几乎被它淹没的籁
籁的雨财交汇成一种单调而又有点儿苍凉的音响,从这音响中,他似乎能够想象出前方的目
的地是怎样一种色调的世界,他将在那里度过十五个漫长的冬春,这本来应该是人的一生中
最灿烂的年华,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寄托和快乐。雨线虽然是款款细细地飘
来,他却感到像一片麻乱的鞭抽,他不想哭泣,生气枯竭的眼睛是干涸的,但是,从脸颊上
流下来的雨丝却浑若一片泪水,仿佛一直滴到了心里。
“嘿,快到了。”与他合披一张塑料布的犯人向前方张望着。他大约四十来岁,干巴巴的
脸盘上极不协调地鼓出一对肉肿的眼泡,剪光的脑袋上刚刚长出些毛茸茸的刺儿,还遮不住
青虚虚的头皮,他是跟随那个常文树到场部一起去领一批铁锹和他这个新来的犯人的。他用
粗筋暴露的手指着远处,“喂,看见那个砖窑了吗?是个报废的旧窑,现在的新窑还得往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荒芜的旷野上,一座行将倒塌的土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
映入眼底,土窑的周围,取坯土留下的大坑已是一片泽国。周志明把视线收回来,向自己的
同伴瞥了一眼,问道:“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那犯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六八年进来的,本来到今年七月份就满期了,可是木
小心又犯了个错误,刚刚加了三年刑。你呢,犯的什么错误?敌矛内矛?”
“我?也没犯什么错误……”他出语踌躇地说。
“没犯错误?没犯错误到这儿干嘛来了,跟你说,往后可别这么说话。”老犯人善意地告
诫着。
“预审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
“得了。”老犯人戒备地往驾驶台膘了一眼,“甭找那份不自在,你多少年呀?”
“十五年。”
“畸,够重的,怪不得进了场还不摘铐呢。你还不到二十岁  吧?”
“二十多了。”
“二十多啦,啦,长得倒是副学生样,你看我才四十,可人家一看都以为五十多了呢。
我叫卞平甲,六班的,你叫什么?”
“周志明。”他犹豫着,很想问问砖厂的情况,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好容易憋出了一句:
“到砖厂,几个人住一屋?”
“几个?”卞平甲笑了笑,“二十几个!大通炕一排。”又说:“看你这样儿,准是从小娇
生惯养的,大概从来没受过委屈吧?”
“我,我爸爸打过我。”他眨眨眼,很认真地辩白,声音不觉响了一点,冷木防坐在驾驶
楼上的常文树扭过头来喝斥道:“你们嚼咕什么?老实呆着行不行!”
卞平甲背对着驾驶楼,冲他挤了下眼,两个人不作声了。
小时候,父亲是打过他的,因为只打过这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那次他在邻居家玩儿,
亲眼看见那家的保姆失手打碎了一件青花古瓷瓶,那保姆怕了,一口咬定是他打的。主人心
疼不已,父亲只好当众揍了他一顿屁股,又在家里关了一个星期天不让出门。此时想起这件
尿布时代的倒霉事,周志明心里倒油然生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情。
雨停了,拖拉机离开大道,拐了两个弯,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停下来。这是个破损的篮
球场,场地已经被横七竖八的车撤和凌乱的脚印弄得烂糟糟的,一个自制的篮球架歪歪吊吊
地废置在一边。不远,有一排低陋的平房,污浊的红砖墙显然经历了年深日久的风剥雨泡,
留下坑坑点点的残蚀痕迹,不堪入目,门窗也是七拼八凑,破破烂烂,周志明没猜错,这该
是砖厂的厂部了。
常文树打开他的手铐,指挥他和卞乎甲把领回来的几大捆铁锹从车上御下来,放在平房
的房檐下,然后领他们走进了一间不大的屋子,指指一个满是尘土的条凳,说了一句:“在这
儿等着。”便又出去了。
他看了看抱在怀里的被袱卷,还好,湿的不大。脚上沉甸甸的,他正想搓着两脚把鞋上
的厚泥板搓下来,被卞平甲拉住了。
“别,你把泥巴弄队长屋里,不是找不自在吗。”他笑笑又说:“这儿有句顺口溜,‘自新
河,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再没有哪儿比这儿的土更粘了,一下雨,门都出不去。”
正说着,屋子背后不远的地方,摔然几声哨鸣,接着便听到一个人在高腔大嗓地讲话。
卞平甲说:“今天下雨不出工,晚点名就提前了。”不一会儿,一阵乱哄哄的歌声传过来:“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说是唱歌,不过是一种失谐的嘶叫,周
志明的心尖直抖,不住地想:“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干部跟着常文树进了屋。那人看了一眼周志明,用细绵
绵的声音问常文树:
“就是他呀?”
“就是他。准备分到六班去。”
“嗅,”那人指指卞平甲,“你先把他带回去吧。”
常文树领着卞平甲走了,屋里只留下周志明和那胖子。从刚才他和常文树说话的口气上,
周志明已经听出他显然是一位负责干部,便不由抬起眼打量了一下。
这个人矮矮的个头,相貌不老,肚子却已显眼地腆了出来,后颈上肥嘟嘟叠起的肉格,
使他在转动脑袋时十分不灵便。他泰然在屋里唯一的那把靠背椅上坐下,眼皮懒懒地抬起来,
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砖厂。”
“还是什么?”
“这儿仅仅是个砖厂吗?”
“是监狱。”
“晤,知道就好。你的罪行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你也当过公安干部,我想你应该
明白你的改造任务比别人更艰巨,唆!”
周志明没有同他争辩,争辩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不答话,却把眼睛垂了下去。
“你还很年轻嘛,在这里只要服从政府管教,认真改过自新,在自新河里把丑恶的思想、
丑恶的灵魂洗洗干净,是可以争取减刑的嘛,唆!”
又说了几句简单的、威德并重的训导,这位胖胖的领导便叫来一个人领他去监区。监区
就在厂部的背后,隔着一条斜坡路,用白围墙围起的一个长方形大院。院里东西相对长长的
两排监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门的两侧,是几间队长办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
房顶上铁锈斑驳的烟筒里正喷吐着浑浊的灰烟。
进院门的时候,周志明并没有发现荷枪而立的岗哨,只有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头子从门边
亭子般的小房里探出头来,同领他的那个干部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放他们进去了。
那干部拉开西边的一个监房的门,让志明进去,跟着冲里面喊了一声:“田保善,给你们
六班加个人,你给他安排一下铺位。”说完,门一关,走了。
他拎着行李卷,呆呆地站在屋门跟前的空地上,首先感到的是~股热烘烘的酸臭气味,
因为光线很暗,他不得不用力睁大眼睛来打量这个今后长久的生存空间。
这是个二十多米的房间,沿着南北两面墙,用砖头搭起了两排齐膝高的木板铺,只给整
个屋子留下一条窄得转不开腰的走道,木板铺上,大约有十几个犯人懒散地歪靠在各自的被
子垛上,一个左颊上带着块可怕创痕的中年犯人用不正经的笑眼直盯着他,使他立时生出一
种毛骨惊然的感觉。
“哟前,来了个英俊小生。”那人一边从鼻孔里掏出些东西来在指尖上操着小团,一边押
浪地笑着。
其他人都不作声,只拿眼睛浑身上下地打量他。
“我睡在哪儿?”他尽量低声下气地问。
墙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郑三炮,你往墙里挪挪,回头叫杜卫东再挪这边一点儿,让
他睡你们中间。”
那个被称做郑三炮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犯人,很木情愿地把自己的被子往墙里推了两下,
横起脸上的肉梭子骂:“妈了个蛋,好木容易松快两天,又往咱们班塞人。嘿嘿!你这是什么
呀,是水还是尿?”他指着志明褥子上的一大块水渍,厌恶地问。
“是雨淋的。”志明赶快说,“现在雨停了,我到外边晾晾去。”
“你凑合着睡吧。”墙角的哑嗓子说,“不到星期四,外面不准晾东西。”
周志明躬身上床,把被子卷打开来,塞在指定给自己的位置上,又默默地换着湿衣服,
他能感觉到犯人们全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不由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一个犯人打破沉默,
用厚厚的鼻音最先说起话来:
“妈的,雨又停了,今年就没下过长雨。”
犯人们的注意力于是从他身上转移开去,一个粗粗的声音接着说:“还是去年那场黄梅雨
过痛,足一个星期没出工。”
一个老一些的犯人说:“没出工是没出工,可也盖了一个星期绿毛被子,也不是好滋味,
再说一出去就是一脚烂泥,洗都没法洗。”
郑三炮叼起一根压扁的烟卷:“你们城里人,不是说的,全是假干净,我在南州市最高级
的澡塘子里洗过澡,那里面有个大池子,好嘛,那水,甭提多脏了,上面浮了一层白沫子,
畸!你们没看见,要看见,非吐了不可。你们城里人可不在乎,恨不能连脑瓜子都泡里头。”
“泡澡、泡澡嘛,不泡怎么行。”脸上带疤的犯人很在行地说。
“你嫌脏,木会别下去,冲淋浴不就完了。再不然,靠墙边还有好多洗脸池,你就在那
儿洗嘛。”年长的犯人是一副很耐心的神情。
“可不是吗,我就找了个洗脸池,在墙角那儿,就是太浅太矮,洗着不得劲儿,大洗脸
地别人又都占着,就这个空着。嘿!我拧开龙头刚洗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人,不让我洗,说
他要撒尿,我他妈洗澡碍你撒尿什么事了,这不是神经病吗?”
“啊呀!”年长的犯人突然悟出点儿味儿来,“你是不是把小便池当洗脸地了?墙角的,
这么矮,这么浅是不?那是小便用的!”
“哈——”犯人们粗野地齐声大笑起来。
“能洗就成呗,臭讲究。”郑三炮讪讪嘟嚷着。
这时候,卞平甲同另一个年轻犯人端着两个饭盆从外面走进来,犯人们轰一下爬起来围
上去,照盆里看了一下以后又慢慢地退下来,快快地骂:“又是妈的臭萝卜。”
那个打饭的小伙子把盛窝头的盆子往地上一辙,骂骂咧咧地在门槛上路着鞋上的泥巴,
“鬼地方,伙房门口都快拔不动脚了,我操……”他突然发现了通铺上多出了一套被褥,“怎
么回事,怎么回事,又给我这儿挤一个?”
一个犯人咬着窝头说:“田头儿叫他睡那儿的。”
小伙子不吱声了,目光敌意地斜了周志明一眼,眼珠子忽然凝止不动了。
“咦,你不是南州市公安局的吗?”
周志明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注视了一下,竭力在记忆里搜索着。
“你不认识我了吗?”年轻犯人用筷子杯起一个窝头,在他脸前  阴阳怪气地晃着,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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