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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住这儿。”她毫不犹豫地说,甚至还有点儿恼火。
萌萌木像原先那样温柔了,变得快爽直率,他现在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很需要这
种性格呢。
但他还是觉得别扭,虽然人家并没有冷待他,连每天忙得只有在饭桌上才能和家里人见
一面的施伯伯,在开饭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里喊一声,“志明,吃饭噗!”这一声就够了,
他觉得一股无可形容的温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亲那滚热的手掌熨贴在胸口一样。那究
竟还别扭什么呢?说不清。他有点儿害怕宋阿姨,也有点看不惯虹虹,为什么?也说不太清。
他不得不常常告诫自己,对别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够宽容别人的弱点也是一种美德,再说人
家既然容纳你在这儿住着,总不该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没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讲话一向反对夸张,现在连她都这么说,我想此言
大概不虚。”那个叫建国的人把调子很高的声音刺入他的意识里。
“没法儿形容,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她去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的圣诞节,街道都装点起来了,圣诞之夜,老留
学生领她出去转了转,她说整个城市豪华得就像人间天堂一样,中国人如果不身临其境,是
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哟!是吗?”
“喷,没治。”
“巴黎,花园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给你们厂技术学习组当翻译去过法国吗?是木是那么美?”
“我们没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没觉得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让单词给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着那一张张笑眼迷离的、神往的脸,好像离自己是那么远,那么生,那么隔膜。
“李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风光’还在吗?就是那本画册。”
“那是借别人的,早还了。”
“过去,咱们知道的太少了,你们别看我现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时候可还是个好学生呢,
不信问我哥,我还是红领巾大队长呢。我原来以为只有中国有拖拉机,只有中国才有我们广
济路上的那种霓虹灯,只有中国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在水
深火热之中,我真的相信这一套,现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嘿,告诉你们,有一回一个外国人对我说,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风光的那个人,他说
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摊在地上。我一
想,可不是吗,灰房顶,灰马路,连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蓝色的,连一点儿亮色都
没有。我跟他说了,北京还算好的呢,你瞧咱们南州,活像个大工地,这几年老是修修这儿,
拆拆那儿,满街都是土,没完没了的折腾,可也没见着好一点儿,还是那么破破烂烂的。”
“季虹,哪个外国人?是不是那个姓冯的?哎,我问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单词啦?是又怎么样?”
“施叔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借本画册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别跟我爸爸学得那么正统!”
志明从折叠椅上站起来,向客厅外面走去,客厅里的空气已经太混浊了。
“又怎么啦?你今天怎么那么不痛快呢?”萌萌从后面跟出来,从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门
外面,“随和点儿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里面空气太呛,我透透风。”他望着满天寒星,躲闪着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
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确没意思,咱们到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面好像挺清静的。”施肖
蔚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们跨过一片没有平整的土地,来到明亮的马路上,潮润的空气凉丝丝地沁入肺中,平
坦的马路刚刚被洒水车刷过,映着路灯绰绰的反光。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于滴水成冰的
季节了,而今年的严冬却还在北面,姗姗来迟。地上的水潮而软,没有半点儿滑润感,脸上
的风轻而柔,使人恍若回到爽然的秋天。…咱新河,他又想起了自新河,在这儿的北面,现
在大概已经很冷很冷了,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旷野上的风,呼——呼——,野兽般地爆叫,那
是一种能把人的身体一下子吹透的风,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冷吗?”
“不冷。”
“我姐姐就是那么个人,喜欢顺嘴乱说,其实人挺好。”萌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们原来的朋友,安成他们,现在好像不怎么来往了吧?”
“有时候也来,现在我姐姐调到歌剧院,和他不是一个单位的了,来往自然不如以前那
么勤了。你知道吗,他现在和你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一粉碎‘四人帮’,他就调到厂保
卫处当处长去了。”
“不当团委书记了?”
“不当了。哼,自从当了保卫处长,说起话来也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我姐姐说他爱打
官腔了,嘻——”
“我看倒是你姐姐变了,你瞧刚才那帮人的样子,直恨自己没把股投到法国去。中国穷、
落后,可中国的昨天是什么样儿?一概不管,那么挖苦,那么鄙薄,干嘛呀,还是不是中国
人了产’
“畸,哪儿学的那么左呀,监狱里学的吧?得了得了,我姐姐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其实他们也就是说说,没别的,本来国家有些地方就是没搞好嘛,还不让老百姓说说?”
“我没不让说,就是不习惯他们这样不负责任地乱骂一气。”
“那有什么,不满意现状总比麻木木仁好,不满意才能求改变嘛。”
“中国现在需要的是主人翁,需要既动口又动手的人,你瞧他们刚才的口气,对自己的
国家哪儿有一点感情,哪儿有一点儿责任心?好歹是生你、养你、教育你的地方。过去一味
把资本主义国家说成是苦难深渊,太绝对,太简单,不够实事求是,可现在也不能又说成是
人间天堂啊,其实建国的女朋友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听途
说,再就是从电视里的‘世界各地’看两眼。我对电视台就有意见,开头看看介绍发达国家
的情况,觉得眼界一开,后来看来看去,全是拣好的往观众眼里塞,高楼大厦呀,高速公路
啊,旅游圣地啊,游乐公园啊,这就难免片面了,观众集合得来的印象怎么会准确呢?你说
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宽了,我可没想这么多。”
“萌萌,你别不高兴,我真的不太喜欢你们家的这些朋友,我是为了你高兴才跟你泡在
屋里的,我看你和他们倒是厮熟得很。”
“难道朋友就不能各有各的观点了吗?都觉得自己正确,可到底是谁正确呢?天晓得。
大家只要都不强加对方就是了。他们那些观点,我也木赞成,可朋友还是好朋友,有什么妨
碍呢?”
“你瞧那个老四,那么长的头发,要不是留着撇小胡子,我还以为他是女的呢。”
“他是个工人,工厂里不少人都这副德行,我也看不惯,可也用不着去干涉人家。其实
老四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别以为留长头发的一定不怎么样,马克思还留哪,斯大林、鲁迅不
都是小胡子吗,噢,他们留就是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现在的年轻人留就是反动的。资产阶
级的啦?”
“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歪理呀,简直是胡比。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对着装打扮各有不
同的要求,有些当然体现了当时当地的道德标准,我不是反对头发长,可也别耷拉到肩上去
啊,你看现在社会上留那种披肩发加小胡子的有几个是表现好的?就是表现好,这方面也不
能说成是个优点呀,真的,学了两天法律,倒学出诡辩来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辩了,好不容易在一块儿呆一会儿,还吵个没完,其实有什么吵的
呢?人和人之间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争来斗去的全是人们自己发疯造出来的,实在没劲儿。”
他鼓了鼓嘴,却没把反驳的话吐出来,他也不想再争辩了。夜,是多么静,多么美,人
的生活,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不愉快呢?也许,只有逃避一切烦恼才能做到身心愉快,可是逃
避又偏偏不是他的性格,他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儿灰星子,这永远是最吃亏的!还是多学会
宽容、学会妥协、学会敷衍、学会“哈哈哈”吧。至少,今天晚上该把心灵净化一下,无忧
无虑地享受享受了,这是多好的夜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
他把萌萌搂得挨紧自己,走向灯光如水的前方,真是的,城市,有城市的美。
“昨天系里开大会,”隔了一会儿,萌萌说,“动员大家自动报名去分校,唉,竟然没一
个学生招茬儿的。”
“学生们怕什么?”他答应着说,“怕条件艰苦还是怕将来分不到好工作?”
“都怕。说实在的,我倒是真想举手报名呢,可你要是带了这个头,反倒把人恨。再说,
这的确是关乎一辈子的事,一步错步步错,将来真的把你往哪个小地方一分,你后悔也来不
及。”
“你们还上着学哪,就这么实惠,难道连一点儿共产主义精神。一点儿青年的豪放气概
都不想要吗?”
“我倒是想要,可是大家都是这么‘现实主义’,你也就没兴趣搞什么‘浪漫主义’了。”
他停下来,可又说不出什么责备萌萌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肥季虹从市第六医院那个老式的大铁门里走出来,端了口气,手伸在短大衣的口袋里,
捏了捏那张病假条,心里轻松了一点。“——贫血性晕眩,建议轻工作一周。”她忍不住得意
地笑一笑。
她几乎是在半个小时以前才想起这位华大夫的。上个星期天,华大夫陆自己爱人——市
第一医院常给父亲看病的保健医生,为了他们的房子和儿子的事,来拜访父亲,她当时竟没
有给他们好脸色,实在是太孩子气了。以后,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香客”,何妨客气些
呢,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求上人家了。
“干脆开一周假吧,休息休息,你们演员请病假扣钱吗?”华大夫的殷勤劲儿就别提了,
好像你要是同意让她给你开张病假条,倒是给了她什么施舍似的。
“不,就开轻工作吧,一周够了。”施季虹胸有成竹。
的确,一周就够了。到陕西、甘肃去巡回演出的小分队后天就走,她凭着这一周的“轻
工作”,完全可以躲掉这趟“官差”。而且只能是“轻工作”,不能是“全体’减者“半休”,
否则的话,有人就会拿这个问题来阻挠她参加(货郎与小姐)的剧组了,一句话就能砸了她
的锅,“让一个‘全休’病号演出,晕在台上怎么办/她不能不防着这一手。至于大后天去参
加“爱与美”音乐晚会,就用不着顾忌什么流言蜚语了,反正不是剧院组织的演出,谁也管
不着。
这期(人扔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怎么说来着?成才要具备七个条件——客观环境、主观努
力、方法对头、机遇,还有……反正是七条,她倒是觉得还得加上一条——会算计。曹操只
懂兵法,不懂诡计,于是才有“夜走华容道”,现在的现实也如此,凡事你不使点心眼儿,算
计算计,说不定就让谁把你给算计了呢。
站在街上,看看表,十点多了。她得先去卢援朝家,拿昨天落在那儿的乐谱,然后再上
湖南饭庄和建国碰面。这个不用急,反正说好了建国先去占座地的。
街上风不小,她骑上车子,正顶。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