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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显,龙头在无涯山庄布下的筹码已然不多,但谁敢断言,其实这不过是九间堂的冰山一角?越来越惨烈的战斗,永远都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而这一切,都将从昆吾之会开始。他仰首灌下剩余的大半坛烈酒,有一团火从胃里燃烧起来,一直升到了胸口。
放下酒坛,林熠长长呼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却发现不知何时,雁鸾霜玉臂枕首,竟似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他暗自歉疚,轻手轻脚将雁鸾霜抱上床榻,脱去了小靴,又替她盖上薄被,静静凝视良久,见她呼吸渐渐平稳柔缓,玉颊亦生出一抹淡淡的,胭脂一样的红晕,知道伤势已经控制,只是万里奔波劳累不堪,才睡了过去,于是放下心来。
柔和的昏黄烛光映照下,佳人如玉恰似一朵海棠,慵懒而恬静。
林熠不由得心头一热,俯下身来,在她玫瑰花瓣似的樱唇上轻轻一吻。
“哼!”窗外猛然响起低低一记冰寒的冷笑。
“啪”地窗纸破裂,一束红光来势如电,从外射入,直掠林熠背心。
“谁!”林熠沉声喝问,侧转过身。
由于急切间来不及判断那束红光到底是何物事,他不敢托大用手硬接,而身后就是榻上熟睡的雁鸾霜,更容不得闪躲,当下扬袖飞卷,“啵”地卸去红光挟持的凌厉气劲,将它裹进袖口,隐隐觉察到,似乎是个晶莹玉润的圆筒。
他心里一动,回想那冷笑声竟甚为熟稔,立即挥掌凌空拍开合起的窗户,纵身飘出。
冷月清辉如洗,小楼外的庭院中,草木摇曳,幽香阵阵,有蓬光华亮起,就听那人的声音恨恨道:“臭道士,我恨你!”
林熠闻言如遭雷击,脱口叫道:“仙子师父!”话音未落,光华“呼”地散淡,来人已借着流风珠遁走。
林熠更加确认无疑,掠身扑到庭心,急声道:“等一等,仙子师父!”
可这么一瞬的工夫,黎仙子早去远了。
只是天地浩荡无垠,林熠纵使想追,也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找寻。
他一声苦笑,同时也解开了一直缠绕心头的疑窦。
老峦果然没有真的杀死黎仙子,只是将她蒸发藏匿,却不知为何今夜会突然出现在逐浪岩?
难不成,这两年她一直都隐居于此,受着东帝的庇护么?
他松开袖口,打从里面取出一支玉筒,正是落入释青衍之手的最后那卷《云篆天策》。
顿时似喜似悲,怔怔望着黎仙子逝去的地方,无以为言。
雁鸾霜也被惊醒,步下楼来,看到他手里握的玉筒,诧异道:“《云篆天策》?”
林熠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刚才那位朋友送来的,可惜我没能留住她。”
陡然脑海里灵光乍闪,醒悟到黎仙子那句话里的真正意思。“臭道士,我恨你!”─她定然是瞧见了方才屋内的一幕,才忿忿掷出《云篆天策》,立刻转身遁去,与自己缘悭一面。天晓得他以后是否还能见到她?她离开逐浪岩又会去向何方?是回雾灵山么?真的找到了这位“仙子师父”,自己又能如何?此刻的林熠,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通天神力,亦不禁泛起了苍白无力感。
雁鸾霜慧心玲珑剔透,她察言观色,窥出了端倪,轻声道:“她还会回来么?”
林熠用力甩了下头,彷佛是在回答雁鸾霜的问题,又彷佛是要从脑海里驱除去某种感伤,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雁鸾霜不再追问,慢慢地将头倚靠在林熠坚实的胸膛上,仰首仔细端详着黑暗中情郎鲜明的五官轮廓,徐徐道:“我只希望,当我拥有幸福的时候,不会有人因此而受到伤害。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失望和痛苦,但还是把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云篆天策》,交给了你。”
林熠环抱雁鸾霜柔弱无骨的腰肢,深吸了那么一口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少女幽香,低声道:“不错,我欠她的太多,也许这辈子都无力偿还。”手心紧紧握住那卷《云篆天策》,犹能感受到黎仙子留下的温暖。
翌日中午,林熠携雁鸾霜拜过释青衍的坟冢,离开了逐浪岩,回返南海。
他终究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容若蝶曾住过的那栋小楼,只将它默默保存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些曾经带给他欢乐与神伤的光阴,统统沉进东海汹涌澎湃的波涛中,随着自己身影的离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苦涩。
一路无话,抵达了冥教总坛万潮宫,却没见着仇厉、凌幽如等人,只有叶幽雨在。
叶幽雨见着跟在身后的雁鸾霜,不觉愣了愣,然后才对林熠施礼道:“教主,您总算回来了。”
林熠当时就是心一沉,预感到有事发生。按理说,正魔两道的昆吾决战迫在眉睫,仇厉他们理应紧锣密鼓的整兵备战,绝无理由不等自己返回南海便擅自外出,眉头微蹙,问道:“出了什么问题?仇副教主去了哪里?”
叶幽雨欠身禀报道:“从西域回来的路上,由天石宫石宫主做媒,邓宫主和盈姑娘已第二次订下婚约。依照花宫主的建议,订婚仪式就在明日举行。故此仇副教主他们都已直接前往青木宫,凌长老赶去观止池找寻教主,惟有属下回了南海。”
林熠一怔,颇感意外道:“邓宣和花纤盈要订婚了?这次新娘该不会再想逃了罢?”
叶幽雨显然也听说过这段逸事,唇角泛起微笑道:“应该不会。不过邓宣和盈姑娘一致希望教主能作他们的证婚人,这杯喜酒,您同样是逃不掉了。”
林熠心知花千迭老奸巨猾,石品天粗中有细,绝非不通时务、不晓轻重缓急之辈,值此兵凶战危,天宗携正道八派枕戈待旦之际,忽然提出要为邓宣和花纤盈重新订婚,自是另有深意。
一方面,青木宫和金牛宫的联姻,进一步地巩固己方势力,利用喜宴魔道群雄毕集的机会作为幌子,暗地商议筹备应战之策;另一方面,也给天宗和正道各派下点迷魂汤,可谓是一石数鸟。
而花纤盈、邓宣这对小冤家终能修得正果,林熠也禁不住要替他们欢喜,颔首道:“我明白了,咱们稍事休息,等鸾霜用过糕点茶水,便一起赶往青木宫凑个热闹。你命人通知凌长老,请她径直前去与咱们会合。”
叶幽雨躬身应了,却没有马上退下,而是用目光瞥过雁鸾霜。
雁鸾霜会意,微微一笑道:“叶长老,能否替我准备一间浴室?赶了这老远的路,身上实在难受。”
叶幽雨有些弄不清楚雁鸾霜和林熠之间的关系,又觉察到她竟似修为尽失的模样,更不便多问,客气道:“雁仙子恕罪,该怪老朽疏忽了。”吩咐一名侍从引着雁鸾霜出了客厅。
待到雁鸾霜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不见,叶幽雨的神情越发肃穆凝重,压低声音道:“教主,令尊如今正在万潮宫。属下将他秘密安排在受持园休养,周围布下重重警戒,目下应该没有外人知晓。”
林熠眸中精芒一闪,似道电光劈过虚空,令叶幽雨为之心间一震。他缓缓问道:“林显眼下正藏身受持园内秘密休养?莫非是受了极重的伤?”
“是!”叶幽雨答道:“前日夜间,令尊突然找上圣教设在闽州城外的一处隐秘联络点,向接待他的唐坛主主动亮明身份,说是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见到教主。
“唐坛主不敢怠慢,急忙日夜兼程将令尊亲自护送到万潮宫。总坛闻讯,也立即派出三十多位一流高手,由方长老、袁长老统率前去接应。所幸路上平安无事,不然我等还有什么颜面再见教主?”
林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杯沿上,一动不动,问道:“他的伤到底有多重?”
“很重,小腹和背心各挨了一掌,左肩已经经脉粉碎,五脏六腑几乎全部碎裂移位。”叶幽雨说着悄悄瞧了眼林熠的面色,见他双唇紧抿,沉静异常,才继续说道:“本教的神医方长老曾为令尊诊脉疗伤,无奈他生机断绝,全仰仗精纯的真元强力支撑,但恐怕……也活不过这两天了。”
林熠的牙齿紧咬唇肉,一股淡淡的咸湿味道,从舌尖徐徐渗入咽喉,半晌后用冰冷彻骨的声音问道:“是谁干的?”
叶幽雨摇头道:“令尊没有说,可从伤势判断,像是受了三名以上高手的围攻。”
林熠静坐许久,慢慢松开手里的杯盏,起身道:“你在这里等鸾霜,命人保护,不得松懈。”说罢走出客厅,步履竟是异常缓慢。
叶幽雨暗暗叹了口气,视线无意中扫过林熠留下的那个杯子,只见杯沿上已被他用双指无声无息地印下了两个深深的凹坑,却并未破裂。有茶水顺着杯面轻轻地淌落,彷佛两滴泪珠。
受持园位于万潮宫西南角的一座半山腰间,俯临沧海,背倚群山,极为清幽僻静。
由于得着叶幽雨的命令,林园四周警卫密布戒备森严,但谁也不至于傻到要阻拦本教教主入内探视的地步。
林熠步入受持园,微一凝神,随即朝右首的一栋水榭行去。
清溪淙淙从水榭后的山石间泉涌出,汩汩流向山脚的小湖,最终汇入南海苍茫碧波里。
海,是它生命的终结,也是永远的归属。
那么人呢?
在离开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后,又将去向哪里?
是化作天上的星辰,还是如泥土一样地腐朽?
林熠想着,走进了水榭。
林显卧坐在凭栏前的一张躺椅中,半靠着软垫,一任上午的温暖秋阳洒照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灰发间,映射出一个个闪烁的小光点。
他闭合双目,黯淡的脸上神态安定而悠闲,一反往日的严峻生硬。
一袭新换的宽松黑色长袍罩着身躯,有海风吹过时,微微荡漾起涟漪。如果不仔细观察,近乎难以相信这是一位生命行将燃烧到尽头的孤独旅人但眉宇间隐藏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然忧郁,彷似在诉说着他的寂寞,他的疲倦。
林熠没有打扰他,在对面坐下。
朱栏外,小小的碧水池中荷花早已凋谢,仅剩下一片片绿色的莲叶漂泊水上,点缀深秋的肃杀与萧索。
几头散养的麋鹿,懒洋洋地漫步池边绿茵,这里是它们的庇身之所、世外桃源。
一头小鹿欢快地在父母身旁奔来绕去,不时亲昵地探出脖子,在母亲的身上蹭蹭,而它的父亲─那头雄壮的公鹿,默默守在一边。
守护自己的幸福。
林显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芒,却依旧深邃而沉着。
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惟一嫡子,冷寂的脸上多了一丝欣慰,说道:“我本有些担心,你不愿意见我。幸好,你还是及时赶到了。”
林熠压抑着心情,淡淡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将娘亲葬在了哪里而已。”
林显轻轻一笑,道:“很快我就能见到她了,甚至已有点迫不及待。”
林熠静默了些许时候,说道:“我还有一颗若水先生留下的九生九死丹。”
林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神情里却有了一缕欢愉,回答道:“我不需要。”
林熠一言不发,慢慢伸手搭住他的左腕脉门,片刻后,星目里掠过几不易察觉的悲哀和无奈,松开手恢复原先的坐姿道:“谁干的?”
“魔崖三君。”林显答道,看见儿子露出沉思之色,解释道:“他们是百年前成名的三个老魔头,因为窥觑魔圣三宝,曾不自量力地登门挑战逆天宫,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没想到,龙头秘密招揽了他们。”
“龙头。”林熠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要杀你?”
林显坐直身躯,从袖口里取出一方乳白色的玉简,微笑道:“因为有件东西对他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