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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宋青什么也吃不下。墙上的大钟指着凌晨1点3刻,钟面的玻璃很亮,宋青无端地想到如果踩上一只凳子站上去,那钟面的玻璃上一定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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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去后是最美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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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我将宋青写进这部小说,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认识她最早的缘故。大约一年多以前吧,我送表弟第一次来住院时,在电梯口因带的东西太多(盆子啦、衣物啦、水果啦等等),一时手忙脚乱进不了电梯,这时一位穿白罩衫的护士帮我拎上了一袋东西,她就是宋青。我们在电梯里一同往上升,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空气中有一种温馨的气味。表弟将头一直埋着,我知道刚满17岁的表弟见着陌生的女孩就腼腆。
凭着我对宋青的诚实品格的了解,我知道她在深夜的走廊上看见白脸女人的事决非编造。并且据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据宋青讲,大约一个多月前,她有一夜坐在值班室里时,突然瞥见敞开着的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发现门外的地面上确实映着一个人影,可以想见这是在附近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灯光将这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到了这里。谁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走廊上呢,宋青当时还不太在意,便走出门去,掉头一看,啊!在走廊的拐弯处,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人,直觉告诉她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宋青哇的大叫一声,那白脸人一转身在拐弯处消失了。这一声惨叫引来了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们,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景象,胆大的人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电梯口,又追到步行楼梯口,回来后都说没看见什么。大家安慰她,事后又议论她的神经质,并半开玩笑地说她是否需要看精神科医生。宋青很纳闷,从此闭口不提此事。她曾经问过我,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灵魂显形出来就是我们所说的“鬼”吗?我当然给予了否定的答案,这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当然我也相信科学的局限,而这都是一下子说不清楚的东西。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和纪医生聊得更多一些。他是我在这医院认识的第二个人,因为他也是我表弟的主治医生。在向他请教我表弟的病情时,我得到了很多关于白血病的知识。纪医生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两岁。彼此熟悉之后,他就直称我为“老弟”了。他说,老弟,你说死亡是什么呢?我知道他要向我宣讲这一难题了,听一个医生进这道题我是兴趣盎然。当时是在他的值班室里,后半夜无事可做,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当然也为了他能更多关心我表弟的治疗),我事先准备了一瓶好酒及一些下酒菜,在清冷的后半夜突然端出来,自然博得了他的欢喜(在此前的闲聊中我已侦察到他喜欢喝酒)。死亡是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接着是脑死亡,细胞死亡,再下来是化学转化(在细菌中转化或在火中转化),最后还原为分子、原子飘荡在这个世上。
那么灵魂呢?我问。他说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他说你是搞写作的,你们作家就喜欢玩灵魂这个字眼。他说你去过解剖室吗,我以后带你去看看,用锋利的刀打开胸部,划开腹部,用锯、用钢针打开头部,你就不会再相信什么灵魂了。当然你会说,灵魂飞了,灵魂是看不见的,哈哈,飞了!这时我知道他已经喝多了一点,纪医生是个严肃的人,这种笑声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无端地感到一点害怕。
酒里面含有酒精,化学名乙醇,进入人的血液后,开始令人兴奋,如浓度太高,则使人产生中毒反应。对一个医生的血液来说,这种化学反应仍是“六亲不认”。从这方面来看,纪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仍有缺陷。当然,对一个长年工作在癌症病区的医生来说,目睹接连不断的死亡而深感自己无力回天之后,静下来时喝点酒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怜的是我的表弟。一年多前在中学的足球场上还是一个漂亮的边前锋。突然感到头晕,就在球场边蹲下了。后来他给我讲,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个梦: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个穿白罩衫的护士。他跟在她的背后走,四周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护士回过头来,面孔变成了他的妈妈(他妈妈已死去好几年了),妈妈对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得不太清楚。这时他感到很冷,他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天井里,周围的高处都是栏杆和回廊。这样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恐怖,想叫,这样便醒来了。就这样一个梦,他在生病前几个月反复做。这是预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说,预兆,这太可怕了。
我将这事讲给纪医生听过,他说人的梦是否含有预兆说不清楚,也许纯属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宋青知道这事后反应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医院,梦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想到这有可能真是预兆,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医生、护士都知道白血病的结局,可我的表弟才17岁呀,难道他真的要早早赶去与死去的妈妈、爸爸聚会吗?他们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开着小车,没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足足有五辆车撞在了一起。当晚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车祸现场时,我认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车牌,我惊呆了,手脚发麻,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我抓起电话拨到交管局事故处理大队,然后满脑晕乎乎地赶到医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接着我去了太平间,看到了已撒手归西的表弟的父母。我发誓要照看好表弟,让他平安、幸福。
命运对人有时是太残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为表弟祈祷。宋青也说,她作为护士进医院以来,对死亡已见惯不惊了,但我表弟的身世还是使她惊骇。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上帝不该这样安排。
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写进这部小说的,我只愿永远忘掉这段经历,忘掉癌症病区,痛苦、呻吟和绝望,常对人存在的一切发出虚幻的疑问。如果不是在守护我表弟的漫长日夜里,发生了如此多神秘莫测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这部小说也没有任何写作的必要了。
现在,当我要重新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比呆在医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我看见手术室,纪医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我看见宋青的大口罩上沿,一双专注的眼睛透出庄严之美。人只有慎静地参与一场生死搏斗时,才有如此庄严的眼神。我表弟说过,宋青护士守在他身边时,他感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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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去后是最美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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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严格地说,纪成医生迷恋上酒,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见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发生的。对于一个人,那就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纪医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楼的最高一层,七楼。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平时他都这样,轻轻地走到床边,妻子董雪还在熟睡,她的一条光洁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有从事过多年舞蹈专业的女人才有这样美的手臂。通常,他会俯下身去,在这手臂上亲吻一会儿,董雪就醒了,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会迷迷糊糊地说,同时半坐起来,替他脱长外套。他看见她睡衣也没有穿,这使他陡生欲望。
这就是纪医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的早晨。可是这一天,当他轻轻走进卧室的时候,一张整整洁洁、空空荡荡的大床让他吃了一惊。
妻子昨夜没回家,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处看了看,没有她回过家的迹象。他走进卫生间,妻子的洗脸毛巾是干的,这证明她昨夜没回来过。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给安排的。董雪的原单位是市歌舞团,这么多年来,这国家体制的歌舞团是完全瘫痪了,人员都闲着,每月发300多元工资。结婚以后,董雪坚持要找点事做,纪医生便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没回家过夜,这在董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纪医生猛地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连接卧室的阳台门“砰”地响了一声。他走过去看,是通向阳台的门没插上,风将它吹开又碰过来了。
他站到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满是车流和人流,几个上学的小学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
董雪就这样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开始,他还不敢相信事情有这样严重。他给美容院去电话,电话那端说,董雪昨天下午5点50分下的班,她说先去逛逛商场买瓶洗发液就回家。他又将电话打给她的妹妹董枫,董枫说姐姐没去过她家。他接着将电话打给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们没见到董雪。
这可能吗?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留言,这说明她遇上了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外力事件。纪医生报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认真地作着笔录。警官非常职业的详细询问了他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异常吗?没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来还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时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警官询问了他俩的感情,很好,纪医生真的感觉很好,结婚快五年了,没要孩子,可那是他们共同决定的。警官再次询问,坦率地讲,你妻子有外遇吗?或者你发现过有外遇的苗头吗?纪医生恼怒了,没有!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这样怀疑对她不公平。警官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吧,先备个案在这里,你等几天,说不定妻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董雪杳无音讯。警官说,我们也没有任何线索。这样吧,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按死亡注销了。
死亡?纪医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物啊,有遗体作证,有骨灰保留,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难于接受的是人的失踪,这种消失给人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如果最终不露出谜底,这阴影至少会罩上一百年。
其实,人死后是最美的。纪医生有时会在值班室这样说,你看人死后的脸,苍白,有的会有一点痛苦的残留,但已经很轻很轻,无足轻重了。这就叫解脱,解脱了才有大宁静,大宁静,也才美,是吗?
宋青皱了皱眉头。她感到纪医生自妻子失踪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医院里私下对此事有很多议论,有说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私奔了;有的说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场时被人弄了麻醉药被绑架走了;还有人说,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发生这种事。另一种说法,是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悄悄给宋青讲的,他说,我怀疑是纪医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哼哼,纪医生,什么办法都会,高明呀!我随便说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呀,宋青听得毛骨悚然,但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