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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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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本名?”蒙武突然插问。
“史禄史禄,官名叫了多年,老夫忘了他本名。”
“臣知此人。”李斯一拱手道,“本名午禄,洞庭郡人氏,南墨士子。”
“着!”郑国慨然拍案,“天下皆知,墨家治学,百工皆通。老臣与长史当年领工泾水,君上下令各郡县工师全数调来做工长,这史禄,便是其中一个!其时,他在陈仓县做田啬夫。因他与老臣几个弟子多言水事,成了老臣属下的得力水工之一。河渠完结,老臣见他文墨出众,又稳健干练,举荐给了丞相。后来,做了一个御史……”
“此人从南墨入秦?”嬴政突然插问。
“对也。在陈仓任小吏两年。”
“既是墨家子弟,何能一直吏身?”
“墨家务实,不足为奇。老夫只说,此人知岭南之水!”
“何以见得?”李斯笑问一句。
“老夫说知便知!有甚何以见得!”
郑国与李斯交谊笃厚言无深浅,一句武断指斥,厅中不禁一阵大笑。笑声落点,嬴政问道:“贤士目下何在?”郑国对站在厅口的赵高一扬手,赵高立即快步出厅,片刻间领进了一个人来。君臣几人一打量,不禁相视一笑。为何?此人活生生一个当年的郑国:黝黑干瘦,阔嘴大眼颧骨高耸,草鞋斗笠粗短布衣,手中一支探水铁尺点地如同竹杖。山野间若见此人,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王室御史。
“足下从咸阳来?”李斯谨慎地问了一句。
“不。我在江南探水,得老令急约,会于淮南。”
“足下在咸阳没有公事?”
“大人不知。我这御史不同:丞相王绾大人当年派定我一个特异差事,巡监河渠事。后来,秦军每下一国,我随之踏勘一国水事,向丞相府禀报列国河渠情势。”
“那,上次灭魏水战……”蒙武突然一问。
“灭魏水战,恢复鸿沟,都是我跟着老令。”
“嘿嘿,此番信了?莫再敲边鼓了。”郑国颇为得意地对李斯蒙武笑了。
“老令举荐足下担岭南水事,可有成算?”王翦直入正题。
“十之八九。”
“这是地图,足下且大体说来。”
史禄大步走上将台,探水铁尺指点着地图道:“君上、诸位大人且看,此乃湘水,此乃离水。湘水北入江,离水南入粤。两大水系之通连,唯在此处。其理何在?盖五岭南北,唯此地两水最近,其余之地,诸水远不相谋。且看此地,两水之间一座大山隔断,其实际路程不到二三十里。通连之法,凿山开渠,引湘入离!但能渠宽丈余,深数尺,便可行千斛之舟……”
“好!”蒙武喜极拍案。
“军营水工说,这片山地南高北低,足下能使低水高流?”
王翦此问极是扎实。史禄看了看郑国,欲言又止。郑国笃笃点着那支永远替代手杖的盈缩自如的探水铁尺,走到了地图前指点道:“凿渠通连湘离两水,难点便在这一上一下。湘水南去过山,这是一上。翻过此山,地势又低,这是一下。一上之难,在水流攀高,否则无以成渠。一下之难,在节制流速,否则无以行舟。史禄若不能攻克如此两难,老夫岂能举荐王前?实在说,史禄之法堪称水中圣手!”郑国从不轻言,今日如此推崇一个后生,嬴政君臣不禁一齐惊讶了。
“老令褒奖,愧不敢当。”史禄连忙一躬。
“真才自真才,无妨。”郑国点着铁尺杖,“你只明说,如何决此两难?”
“君上,列位大人,”史禄一拱手道,“我午氏一族,原本楚国伍氏一支。皆因湘水洞庭水患频仍,我族自来在洞庭大泽与湘水两岸漂泊无定。期间,唯因水患频仍,我族久欲迁徙岭南。终未成者,皆因大山横亘在前,湘水行舟无以南进,徒步跋涉又恐多伤老幼。故此,禄自少时,已对湘南地势多有涉足。后入南墨求学,禄专修治水之学,曾随老师多次踏勘湘水。那时,禄之梦想,为洞庭民众,亦为我族人,拓一南进水道也!奈何楚国分治,国势衰微,此等水事无法提及,我方北上入秦……”
“史禄是说,他对通连两水久有谋划!”
满厅寂然,秦王君臣无不动容,郑国却昂昂一句插断了。郑国之意,一要使秦王君臣明白史禄这段话的本心,二要使史禄尽早切入正题。毕竟,所有的话都可以相机再说,而秦王与如此几位重臣聚会决断的时机却是短暂的。史禄机敏干练,略为停顿,铁尺指点地图,干净利落地转向了本题。
“上下之难,禄有两法决之。其一,决上水之法为:在渠口垒石,为铧嘴之象,头锐而身厚。石铧深入湘水三十里,逆分湘水为两。如此可激六十里水势,使其压入渠口,水积渐进,故能循岩而上。渠道开凿,绕山而上,以缓其坡势,如此水可上也!其二,决下水法为:渠道不走直,以山势多为盘旋,以减其流速,使舟行平稳,建瓴而下!然则,如此两法,便要加长渠道,两水间二十余里,渠道却要百里之长!”
“此法如何啊?”郑国笑吟吟顿着铁尺杖。
“循岩而上,建瓴而下,好!”蒙武率先拍案。
“老夫不通水事,听着也扎实可行。”王翦舒心地笑着。
“老令说成,准成!”李斯更直接。
“公有此策,天下之幸也!”嬴政离案起身,对着史禄深深一躬。
“史禄啊史禄,小子好命也!”骤然之间,郑国老泪纵横了。
“君上,老令……”史禄也哽咽了。
“老令何须心酸也,”李斯呵呵笑道,“天下大水多多,来生再治不晚。”
话未落点,厅中一片大笑。嬴政道:“我意,效当年郑国渠之法,以史禄为湘离河渠令,以姚贾辅之,军民皆统于上将军幕府。”王翦思忖道:“此渠关乎重大,不若以一部大军先期凿渠,渠成后再进兵岭南。君上以为如何?”嬴政点头道:“也是。楚地新平,民力征发定然缓慢……史禄,此渠须得人力几多?”史禄道:“若是精壮士卒,十万足矣!”蒙武高声道:“如此正好!瓯越、闽越可先行南下,岭南渠成再南下,甚不耽搁。”
“好!立即筹划,尽早成渠!”嬴政当即拍案。
于是,这件最大的南进后援工程风云雷电一般决断了,上马了。
这便是那时的秦风,戮力同心惕厉奋发当断则断当行则行,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猜忌掣肘,数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后短短十余年间轰轰然接踵推开,遍及中国南北,其雷霆万里之势闻所未闻超迈古今。雷电远去,历史已经成为可比的废墟,人们才惊愕地发现:那时的任何一件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国之后的任何朝代视为盛世丰碑,西汉之后清末之前所有的标志性工程相加,也不如帝国十余年创建之多!这,当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时代。仅以水利工程论,郑国渠、都江堰、灵渠至今犹存;还有沟通陵水与浙江的通陵水道、沟通汨罗江相关水流的泪罗之流、咸阳至潼关的三百里兴成渠、甘肃灵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沟通黄河与淮河的大鸿沟等等工程,皆已经在岁月沧桑中成为古老的遗迹。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亘古不朽的绝世工程。譬如,这道沟通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绝世工程,唐以后谓之灵渠。其构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开凿速度之快,其延续寿命之长,无不令后人瞠目。自《汉书》之后,历代典籍多有论及灵渠者,然终不如几个实际踏勘者的评判实在。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录》历数灵渠开凿之法后赞叹云:“治水之妙,无如灵渠者!”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云:“(灵渠)其余威能罔水行舟,万世之下乃赖之。”乾隆时《兴安县志》云:“历代以来,修治(灵渠)不一,类皆循其故道,因时而损益之,终不能独出新意,易其开辟之成规。”此乃后话也。
旬日之后,秦王嬴政北上了。
临行之前,嬴政单独召见了王翦,与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谈了一夜。嬴政对王翦坦率直陈了目下亟待决断的几件大事,一一征询了王翦的意见。事实上,战国之世的庙堂轴心是三驾马车:君王、丞相、上将军。王翦因为长期在外统军大战,对庙堂决策的亲身参与便大大减少。无论嬴政与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时沟通,这位上将军总会有疏离中枢之感。王翦以任何朝臣所不能比拟的资望功勋而谨慎备至,很难说没有远离庙堂这一因素。若非李信战败,不得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灭燕之后重回庙堂。此次南来,嬴政原本也是要王翦重返庙堂的。楚国已灭,大战已罢,王翦的战场功业可谓到顶了,加之夫人过世,又生出老疾,王翦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从庙堂格局出发,则更是如此。在嬴政看来,王翦这个一生都在军营的老将军,其对政局的评判洞察不下于任何一个名士大家。唯其终生执兵,拥有深重资望,王翦回归庙堂更具镇国之威。
然则,嬴政又不得不割舍了将王翦拉回庙堂的谋划。
身临南国,嬴政更深地体察到了平定南海对整个一统天下的深远意义。灭魏之后,嬴政已经清楚地知道,华夏一统之大局已经底定,堪称无可阻挡;而一统之治能否持久,则威慑来自两重,既在内忧,又在外患。内忧而言,秦国一统大战开始之后,已经有过了贵族复辟的韩国之乱;一统完成之后,此等复辟之乱亦必将不少。甚或将更多。外患而言,则情势较前有所不同。在六国存在的岁月里,无论华夏战国的攻伐多么剧烈,然在对待外患这一点上,哪个战国都没手软过。燕国平定东胡,赵国反击林胡匈奴,秦国反击陇西戎狄北方匈奴,齐国平定东夷,楚国平定东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须秦国以华夏共主之身一肩挑起。此等局面该如何应对?对嬴政而言,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大课题。
列位看官须知,截至战国末世,华夏已经分治五百余年。期间,所有的为政治国之学,都是霸主之道。以后人话语说,是霸主思维。也就是说,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标,十有八九都是称霸天下的强国之道,而对于“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则已经是久违了。或者说,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经被潮流破坏殆尽,而新的“一治”之道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构想里。所以,到嬴政之时,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颇为生疏的命题。就实而论,其时各大战国朝不保夕,除了秦国君主,大约谁也不会去做这般大梦了。最有资格思谋此道的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时势逼一步,则秦王嬴政想一步。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谋的荆轲刺秦事件突然发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种盟约称臣的形式;若非韩国世族的复辟之乱,很可能六国王族世族便不会大举迁入关中……
尽管是边走边想边筹划,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绸缪而言,嬴政还是比任何一个大臣都走得更远。灭国大战开始时,嬴政坚执将能够独当一面的蒙恬摆在了九原,其后历经大战而蒙恬未动一次,便是嬴政这种天下思谋的基本决断——秦国既欲一统华夏,便当一肩挑起抵御天下外患之责!匈奴若乘灭国大战之机南下,秦国何颜立于天下?
议定史禄凿渠之后,嬴政说到衡山与云梦大泽走走看看。因为,对于生长北国的嬴政而言,何为南国之广袤,毕竟尚未有过一次亲身目睹。无论嬴政胸襟如何宽广,然在脚下,在眼中,曾经见到过的最广阔的气象就是阴山草原了。嬴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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