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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轼差矣!”商鞅扬鞭遥指,“秦国千里河山,郡县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极深,戎狄归化尚浅,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拢全局。倘废黜嬴氏,世族与戎狄必然先乱,一旦进入大漠草原深山峡谷,何来雷霆万钧?”
“然则,新君昏昧,世族蠢蠢,岂不照样大乱?”
“君又差矣!”商鞅叹息一声,“新君护法之志毋容置疑。此乃我长期反复证实的。假如没有成算,商鞅岂能等到今日再来理论?况且,将镇压世族这件大功留给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轼热泪夺眶而出,“这样一来,你便将面临深渊,难道束手待毙么?”
商鞅坦然自若的微笑着,“王轼啊,如果需要,我们谁都会再所不惜的。护法需要力量,你们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赶上了远远等候的公主,纵马消失在蓝田塬的沉沉暮霭中。
王轼回来,觉得胸中郁闷,关起门来谁都不见,只是饮酒叹息。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还要置若罔闻?连孔夫子都说危邦不居呢,商君这个大法家竟硬是不动声色,真真的无从度量!王轼始终以为,秦国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变法风暴中,已经萎缩到了可以忽略不计,陇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乱后也已经没有了叛乱能力,关中老秦人更是竭诚拥戴新法。商君一呼,万众响应,会有谁来反对?然而商君却将国情估计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潜藏着危机一般,这是王轼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轰轰烈烈望前走,为什么偏偏要隐忍牺牲,将不朽功业拱手让给别人?况且,商君一人之进退,牵扯到整个一层变法大臣。若有不测变故,莫说他这个咸阳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以及数十名郡守县令也都成了砧板鱼肉。当此危境,岂能不竭力奋争?
商君啊商君,甘做牺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则真的有价值么?
“禀报大人,国君使臣到。”仆人匆匆走进。
王轼醉眼朦胧的站了起来,走到大厅,“何事,之有啊?”
黑衣内侍右手举起一面铜牌,“国君宣咸阳令,即刻进宫议事。”
王轼猛然清醒,这天色已晚,有何紧急国事?本当想问清楚,想想又作罢了,内侍奉命行事,能知晓个甚?整整衣装,便匆匆登车随内侍去了。
进得宫中但见灯火明亮,却又越来越黑,感觉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难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见他?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僻静的宫中小院落前,内侍下马请王轼下车。王轼暗暗惊讶,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静的宫院么?此时院中走出一个老内侍,身后还有一个掌着风灯的小内侍,躬身一礼,将王轼让进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的矗立在院中。小内侍推开沉重的石门,老内侍恭谨躬身,“大人请进。”王轼走进屋中,只见四面石墙围满了粗简的书架,各种竹简帛书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中间一张长长的白木书案,笔墨刻刀俱全,就想一个穷书吏的作坊。
“咸阳令,可知这是何处?”
王轼揶揄反诘,“我却如何知晓?难道会是国君书房不成?”
老内侍微笑,“大人聪敏之极。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书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这间书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哟。”
王轼大为惊讶间,老内侍长声宣道:“咸阳令王轼,听诏——!”
王轼木然的看着老内侍展开竹简,嘶哑尖锐的声音不断颤抖着,“咸阳令王轼,才具敏捷,屡出佳策。今秦国地广人稀,耕战乏力,本王苦无良策。着王轼脱职一月,潜心谋划增长秦国人丁改变秦川盐碱荒滩之良策。策成之日,本王亲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的看着老内侍,王轼突然仰天大笑,“妙啊!好快!这就开始了?啊哈哈哈哈……”
夏夜的长街上,一队铁甲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咸阳令官署大门。那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恍如沉雷滚过,确实使安定了多年的国人大惊失色。
官署门廊下的护卫军兵尚未问话,铁甲骑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圈了起来!一个身着黑色斗篷头戴黑色面罩的将军翻身下马,长剑一指,“铁骑守门!护卫百人队随我进府!”
这是嬴虔亲自出面了!他手执金令箭,带着百名锐士闯进咸阳令官署,收缴了兵符印信,亲自接掌了咸阳城防。咸阳令官署的吏员将士们骤然见到这位白发苍苍黑纱垂面的老将军全副甲胄杀气腾腾,无不胆颤心惊,凛然遵命。
这时的咸阳宫中,嬴驷正与上大夫景监对弈。连下两局,嬴驷皆输,不禁一叹,“棋道亦需天分,嬴驷终究愚钝也。”
“君上行棋,轻灵飘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稳。若能兼顾根本,君上当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强劲,可有对手?”
“臣行棋一生,惟服商君棋道,当真天马行空。我与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竟是无一制胜啊。”景监大为感慨。
嬴驷心念一闪,“又是商君!”脸上却微笑着,“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难及啊。”
景监摇头,“若论算力,商君未必超过君上与臣。商君棋道,在于大局大势审度得当,从不因小失大。”
嬴驷默然了,很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请景监前来弈棋,本来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监柔和恭谨极有分寸,一时倒觉得不好急转直下。景监却站了起来,深深一躬,“臣启国公,臣欲归隐,写一部《棋经》,将我与商君对弈之局,一一图解评点,给后来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块垒。恳望国公允准。”
“如何?上大夫要弃国而去?”嬴驷的确感到了意外。
景监叹息一声,“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国。历代强国大政,无不出于英年勃发之君臣。战国之世,更是如此。景监辅助先公、商君二十余年,昼夜伏身书案,耗尽精力,一身疾病,两鬓染霜。虽不到天命之年,却已是如灯将枯,不思进取,为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驷略一思忖,“上大夫请回府养息诊病,康复后隐退不迟。”转身命内侍召来太医令,吩咐派一名医术精深的太医长住景监府诊治守护。
太医陪同,车马护送,景监默默的回去了。
车马方去,国尉车英夜半奉诏,紧急来到宫中。却是北地郡快马急报,阴山林胡部族大举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马匹近万头、男女人口两千余人!北地守军只有三千,无力抵挡,请求紧急救援。车英身为国尉,自然知道北地郡这北方大门的重要,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命北上。嬴驷却没有让车英带走灞上一万精兵,而是让他从河西大营和离石要塞就近调兵。车英觉得也有道理,便连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驷亲自来到商君府,一来向姑母莹玉谢罪,二来说要为老太后在终南山一带相一块墓地建造陵园,请姑母“大驾”前去督责三位堪舆大师。这件事本是秦孝公临终遗命,也是莹玉心头之事,自然没有推诿,爽快的带着嬴驷派出的二百护送骑兵,便和堪舆大师进了终南山。
这天夜里,一辆篷车驶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宫院,直出咸阳南门,驶向了千山万壑的苍茫南山。
三、消弭风暴的哲人溘然长逝
向南翻过蓝田塬,玄奇便将篷车存放在一家道边客栈里,跨上阴山雪便向西南方向的连绵大山飞去。一夜之间,便到了神农山下的墨家据点。安顿好阴山雪,玄奇没有片刻休憩,立即动身进山。
玄奇太焦急了。秦孝公在最后的那些日子,曾交给她一份密件,郑重叮嘱她,若咸阳有变,立即持此件进神农山,请墨子大师出山斡旋。直到孝公在函谷关吐血长逝时,孝公还拉着她的手叮嘱这件事,足见秦孝公对墨家寄托的巨大希望。玄奇知道孝公的苦心,想将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漏洞都补上。最担心与最需要防止的,则是嬴驷与商鞅不和而生变生乱。这种变乱,国中大臣无人可以制止,因为他们必然的要站在一边介入变乱,个别保持中立者却又毫无力量。只有老墨子出面,才有可能化解危机。
墨家有实力,有正气,非但在国与国间调停斡旋反对弱肉强食,而且辅助好几个国家化解过危机内乱。墨家的斡旋调停其所以功效显著,根本原因是不做和事老,而是坚定的以自己的实力支持他们所判定的正义一方!
玄奇还记得墨家最壮烈的那个故事——
楚悼王临终时,旧贵族密谋杀死吴起,楚国形势动荡大乱在即。阳成君将自己的封地交给了墨家名士孟胜以及他率领的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阳成君自己则要火急赶赴郢都,力图消弭内乱,挽救楚国变法。临行前,阳成君将一块半圆形的玉器(璜)碎成两段,当作“璜符”,与孟胜相约“若有传令,须持璜符,符合则听。”
待阳成君赶到郢都,楚悼王刚刚死去。旧贵族在灵堂发动叛乱,将吴起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阳成君被叛乱势力追捕,乘乱在夜间逃到越国去了。楚国新君惩治旧贵族,偏又错将阳成君也当成了“箭伤王尸”的乱党,派特使要收回阳成君封地。因无“璜符”,孟胜坚执不肯交出封地,决意死战守地。孟胜的学生徐弱劝说:“死而有益阳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无益,徒绝墨家子弟,不可为也。”
孟胜慷慨叹息,“若不死难,自今以后,世求严师不必于墨家,求贤友不必于墨家,求义士不必于墨家,求良臣不必于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义所在也。”徐弱大悟,率先死战,又率先战死。孟胜与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后也全部战死了。
将近百年中,墨子大师与墨家子弟,就是凭着这种大义凛然的“义死”精神,树起了公理正义的丰碑。秦孝公对墨家素来钦佩,与墨子大师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鸣,几成忘年神交,将如此重大的靖国大事托于墨子,可谓思虑深远。再说,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挚友爱妻、墨子大师的爱徒、秦国圣贤百里奚的后裔,于情于理,都更加有助于墨家协助秦国。
孝公逝世后,玄奇对咸阳的变化已经看得很清楚,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墨家惟有此时介入,才能及早稳定秦国,免得商鞅与嬴驷两败俱伤。虽然老师年高不出,二三十年来已经不再亲自处置这种行动性事务,但玄奇还是充满了信心,相信老师一定会为秦国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后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论,现下正是实力最为集中的时候,分散在各个国家的骨干弟子,在老师去年开始“善后”时几乎都撤回了总院。
现下的最大担心,就是老师还能不能行动?
神农山的栈道关隘,对于玄奇来说是轻车熟路。日过正午,她就进了最后一道关隘,来到了总院前那块熟悉的平坦山地,耸立在半山腰的总院箭楼已经遥遥可见。
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揉揉眼睛细看,总院城堡的城墙上、箭楼上竟然结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两旁,也插满了白花!
玄奇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莫非老师……她不及细想,踉踉跄跄腾云驾雾般飞向总院,突然又愣怔的钉在了当地,眼睛直直的瞪着——
那座熟悉的古堡门口,涌出了一队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扬哀伤的乐声在山谷飘荡着。当先一幅白布大幛横展开三丈有余——我师不朽!漆黑的大字让人心惊肉跳。两队身穿白衣头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篮,不断将蓝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间一队精壮弟子,抬着一张白布苫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