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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咸阳南门,过得横卧渭水的白石大桥直插西南,行得半个时辰便是滔滔沣水。沣水南岸,一片松林茫茫苍苍覆盖了一道山塬。这道山塬便是湮灭了五百余年的西周沣京废墟,老秦人呼为松林塬。沣水流经松林塬,恰恰冲刷得一道深深峡谷,沣水涌进,便积成了碧绿的深潭,两岸山塬松柏森森,废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啸猿啼飞鸟啁啾,幽静得令人心颤。
缁车沿着沣水南岸到得沣京谷口,吕不韦下车打量,却见空山幽幽人迹全无。正在疑惑,便听一声悠长的呼哨,一只小舟便从碧绿的水面如飞掠来,便闻隐隐喊声随着山鸣谷应飘荡过来:“岸边可是修庄先生?”吕不韦遥遥回得一声:“正是。”
应答落点,小舟已经飞到,恰到好处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头一黑衣壮汉打量着两三丈外的缁车与虎视眈眈的越剑无,皱着眉头一拱手:“先生带从人赴约,请回程便了。”吕不韦一拱手笑道:“驭手不做从人,天下通例也。东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壮汉略一思忖笑道:“也是。请先生登舟。”越剑无猛然咳嗽一声,吕不韦转身严厉地盯了一眼,传出的声音却是淡淡柔和:“执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稳稳地跃上了小舟。
又是一声呼哨,小舟轻盈转身,便悠悠然漂进了潭水深处。行得片刻,峡谷渐窄潭水渐浅,松柏虬枝与嵯峨古墙已经伸手可及。黑衣壮汉一扬手,一支响箭便带着尖锐的呼啸飞上了东岸山头,小舟也应声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墙下。黑衣壮汉拱手说声请,便跨上了古墙下淹在水中的一道石条。吕不韦随上,见这石条竟是拾级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余级便是一片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门竟赫然横在眼前!
吕不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古门,却见城门洞大步出来一位吏员模样地黑衣中年人,与黑衣壮汉低声说得两句,便对吕不韦深深一躬:“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吕不韦进了城门。一路上坡,脚下古砖小径,两边松柏参天,时有爬满山藤的断垣残壁突兀而起,旁边大石上便有斗大的红字——易台、文王殿、兵室、虎苑、寝宫等等不一而足。一路看来,吕不韦满腹沧桑,全然沉浸到亘古煌煌的废墟古堡里去了。
“先生稍候。”黑衣中年人一个躬身,便匆匆进了又一座古老的城门。
吕不韦恍然醒转,方见已经到了山顶,松柏林中几排茅屋隐隐可见,面前城门正中竟是两个火痕斑驳的殷商古金文大字——王道,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中来。早周沣京废墟尚是如此气象,那隔水相望的大镐京废墟却是何等令人神往!
“多劳先生,本夫人在此赔礼了。”
吕不韦蓦然醒悟,却见眼前一个白皙丰满的绿裙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在太子府突兀拦路者,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吕不韦,敢请夫人名号。”
“华月夫人,可晓得了?”女子笑得清亮可人。
“夫人见谅,不韦未尝闻也。”
“你去过太子府,可晓得太子夫人名号?”
吕不韦微笑着摇摇头:“夫人见谅,未尝闻也。”
“哟!就会一句未尝闻也?”华月夫人笑得泼辣又亲切,“便说了无妨,太子妻华阳夫人,是我小妹,晓得了?”
吕不韦便是一躬:“夫人居于王道之地,在下景仰不及也。”
“王道之地?”华月夫人咯咯一笑,“一片废墟,建几座茅屋清净罢了,先生如何做得王道乐土看了?”
“非是在下私度。”吕不韦一指断垣残壁的古城门,“夫人请看,这‘王道’二字虽经烈火风雨,却依然凿凿在目。在下不敢唐突,此地便是天下向往的王道古圣境。”
“哟!”华月夫人长长地惊叹了一声,一双大眼顿时便是热辣辣的光彩,“先生好学问,竟识得如此老古字!你不说只怕我老死也毋晓得头顶‘王道’两字呢,当真惭愧!”
吕不韦一拱手道:“夫人率直古风,在下服膺。此乃殷商老金文也。文王之前,镐京未建,周都沣京,其时文字便是这般殷商金文。周得天下,方有了周金文,却是好认多了。”
“哟!你便说,此等地风水 如何?我却住得么?”
“风水之说,原在心证。但能敬天尊古,不损先人踪迹,自得上天庇护也。”
“好!”华月夫人开心地笑了,“此地一草一木我都未敢动,几座茅屋还建在没有废墟的空地上。我只觉看着这些烧焦的城门宫殿又酸楚又舒坦,便请了秦王一千金,修葺了两三年呢。原本这里狼虫虎豹满山林,谁个敢来?”
“夫人功德,与天地不朽也。”吕不韦深深一躬。
“哟哟哟!”华月夫人连忙笑盈盈扶住,“先生原本那般作势,睬都不睬我,不想却在这破烂废墟上夸赞于我,不是天意么?此事一定成!”
“夫人贵胄,在下商旅,不知何事示下?”
“不管何事,能在这里说了?先生随我来。”华月夫人说罢便领着吕不韦进了王道古门,穿过一片密匝匝松林,便到了一座四面无遮拦的茅屋庭院。庭院前一座大亭,亭顶茅草虽有风雨痕迹,却也能看出是三两年之物,亭柱亭基与亭底石板及亭中石案石墩,却都是黝黑如漆,伤痕斑驳,分明便是沣京古亭。
“盖茅屋时,这里一片空地,只有这座孤零零的石亭。”华月夫人一边指点,一边将吕不韦让进了古亭,转身吩咐一声上茶,便坐到了吕不韦对面。
“庭院无墙,夫人不怕山林猛兽?”吕不韦一番打量颇有疑惑。
“先生毋晓得,沣京谷的虎豹狼虫只在山外吼啸游荡,从来不进松林废墟了。”
“天念周德,存恤之心也!”吕不韦不禁感慨一叹。
“湘楚之地,先生可熟?”华月夫人突兀一问。
“不韦生于濮阳,却久居陈城经商,于湘楚尚熟。”
“可知湘楚人秉性?”
“口不欺心,辣言辣行。”
华月夫人的笑容倏忽消失:“今日相请,却无难事,只要听先生真话而已。”
“夫人但问,不韦无虚。”吕不韦也是庄容一答。
“来,先饮了这盏震泽绿茶。”华月夫人举起精美的白玉碗,“我有小妹生于吴地,酷好绿茶。我也觉香得可人,比秦茶强多了,先生以为如何?”
“兰陵酒,震泽茶,天下佳物也!”吕不韦品得一口蓦然笑道,“然夫人此茶,却是两年前藏品,清醇香气业已大减。”
“哟!”华月夫人惊讶笑道,“先生果然知楚呢。然你只想,秦楚千里之遥,又时常交恶,如何能年年有新茶?小妹去年送来一萝,先生包涵了。”
“物得行家钟爱为贵。”吕不韦慨然拍案,“自后年年三月,不韦奉夫人新茶一萝!”
“好也好也!”华月夫人大是开心,“我收,只是无以回报了。”
“好说。夫人得茶,付半两一萝便了 。”
“哟!好办法,一萝半两一萝茶,两不欠。”
“人各无愧,事便可为。也是商旅之道,夫人见谅。”
“先生有见识!”华月夫人赞叹一句,默然片刻又是突兀一问,“先生眼光,那日临考诸王子,有无可造之才?”
“……”吕不韦默默摇头。
“先生从赵国来,可曾听说公子异人?”
吕不韦心下怦然一动,静神思忖一阵道:“曾在两处无意听到公子异人名字。一次,是在平原君府中结交官金,遇到一寒素公子报名请见平原君,始知此人乃秦国质公子异人。另次,与赵国隐士薛公、毛公饮酒,听两人议论,又闻公子之名。此外,似乎邯郸坊间尚有公子传闻,惜乎没有留意。”
“两公议论之言,还能记得么?”
“毛公称赞公子异人久困守节,颇具良臣风范。薛公说,公子异人聪慧睿智,腹有经纬……实在记不得许多也。”
“先生说公子寒素,却是如何境况?”
“想起来也!”吕不韦拍案一笑,“薛公说得一事:长平大战后公子初见平原君,瘦削苍白,黑衣破旧,短而宽大,着身空空荡荡。厅中吏员哂笑。公子便说,此乃秦制楚服,何笑之有?平原君责难曰:秦便秦,楚便楚,秦制楚服,不合国礼也!公子便答:吾居他邦,思念父母,吾父秦人,吾母楚人,秦色楚服,外不忘父,内不忘母,天地大礼也!一番对答,举座肃然。平原君方以使节礼待公子。”
华月夫人沉思片刻,离座深深一躬:“谢过先生,两日后我当回拜。”
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不韦三日后离秦,明晚便离开修庄上船处置商事,若蒙夫人不弃草莽,敢请夫人到我商船一晤。”
“哟!船上好,便是这般。”华月夫人又开心地笑了。
五、霜雾迷离 宫闱权臣竟托一人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华阳夫人终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归。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说是梨,太小,味涩而酸,除了酿酒,很少人吃。便是这果实不起眼的甘棠,却有两样非凡处:一是材质奇绝,叶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酿酒,通身一无废物。二是花儿开得绝美,白棠似雪,赤棠鲜红。万木苍黄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红的棠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灿烂燃烧起来,时有片片黄叶坠地,直将凄凉美艳在萧瑟秋风中淋漓尽致地一片挥洒。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当年周武王统率红色大军与殷商的白色大军血战朝歌郊野,雪白血红茫茫交织,殷商国人便说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从此便有了“如火如荼”这句民谣般的老话。周灭商后,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视殷商遗民,常常在已经成为焦土废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树下与农夫工匠盘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自举族随宣太后进入秦国,华阳夫人便爱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飘零坠地的落叶,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华阳夫人是孤独的。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一种奇特的尴尬。论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论爵次,她是夫人 。无论是礼法还是传统,她本当都是毫无争议的主内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当属她辖制。但是,一个致命的缺失却使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为人妻二十三年,她没有生下一儿一女。
礼法有定:正妻生子为嫡子,嫡长子便是本门法定承袭人;其他嫔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长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没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嫔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选出一名做嫡子,承袭本门基业与荣耀。因了始终无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渐渐微妙起来。在嬴柱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她还劝嬴柱多纳嫔妾多生子,以利将来选贤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关联便骤然放大了:正妻眼见便可能成为王后,嫔妾们若不能成为夫人、世妇、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远的沉沦为冷宫活寡;谁是嫡子,眼见便能成为储君成为国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为苦做功劳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潜伏的种种龌龊便如洪水般大肆泛滥了。
嫔妾们个个美艳,且大都生有一两个儿女,于是便生出了觊觎之心,纷纷图谋取她而代之。战国之世礼法原本松弛,宫廷女眷们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规,人事随时随地都可能新旧代谢。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贵胄,从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远者不说,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宫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