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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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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主子赏坐。”

傅恒磕头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见是卢焯。二人过去是极捻熟的朋友,卢焯因贪贿收受三万银子,已经被刘统勋送到法场,却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宫请赦免死军流。傅恒略一转念,便知是特赦回来要起用他治水的,却不料几年乌里雅苏台军流生涯,竟把个生龙活虎般的卢焯折腾得如此憔悴,但此时却不能交谈。二人只一目光交会点头致意,傅恒便坐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回乾隆的话。却听乾隆对张廷玉道:

“朕这些日子忙,没有多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扫兴话。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爷遗命你配享太庙。从祀元臣,还要归田终老?”

张廷玉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气色精神却都还好。只是体格峭瘦,牙齿也有点跑风,言语却甚敏捷流利,在太师椅上听乾隆说话,满脸核桃壳似的皱纹都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听完乾隆说话,在椅中一欠身说道:“老臣现在还兼管着吏部差使,但精神实在已经不济了,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请的。可以援例办理。”

“你是顾问大臣嘛。”乾隆穿着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旁边就放着扇子,却不肯拿起来扇一扇,盘膝端坐如对大宾,说道:“不是这样说。《易》经云‘见几而作’,人和人异时异地,各有不同缘分。如果七十必定‘悬车’,为什么还有‘八十权朝’的典章。武侯‘鞠躬尽瘁’又怎么说?”

傅恒至此已经明白二人对话的内容。张廷玉急于退休,固然有“全身终荣”的意思,但他的儿子们都是奉旨专门照料他的。他不退,儿子们就别指望升官。乾隆不许他退,却是因有清以来宰相荣终于位的还不曾有过。他要作礼尊体念勋臣的圣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话既说到这份上,张廷玉早该谢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纹丝不动,如一块僵石。傅恒不禁暗自叹息:“衡臣已老得冥顽了……”果然张廷玉又接口道:“诸葛亮受任于乱世。臣是优游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满心急着许多公务,偏生这老头子来夹缠不清,耐着性子咽口唾液,盯视张廷玉良久,冷冷说道:“衡臣老相说的又不对了。既然以身许国,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迈艰巨自诿,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气一转,变得异常诚挚温馨:“皇祖皇考是怎样待你的?朕也从不拿你当奴才。管着吏部,其实吏部大小事都不让他们烦你。只挂个名儿,朕也只是遇到难决的大事才顾问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负了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见张廷玉还要说话,乾隆挪身下炕,抚着张廷玉肩头说道:“不要再辩了,好么?朕要你作个荣始荣终的楷模,给现在出力的臣子奴才们立个榜样。且回去,安心养息。朕今日写诗赐你!”

做好做歹哄弄着,张廷玉总算离座谢恩。由两个太监搀扶着,颤巍巍辞出殿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长长透了一口气,回头自失地笑道:“作人难,作完人难于上青天。谁能体念朕这片心呢!——你们的事听着必定更烦心——朕先打发张衡臣几首诗……”说着,却见纪昀进来,因笑道:“你来得正好。免礼,就在设笔砚的那张几边坐下,朕作诗,你记下来斟酌。”

“主子爷这么好的雅兴!”纪昀到底还是叩了头,坐了靠隔栅子旁的几旁,援笔在手。傅恒和卢焯也目不转睛地端坐静待。乾隆却不急着吟,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暖阁旁的卜仁说道:“张廷玉已经退出去了。给朕拧一把凉毛巾来,还有他们三个——这殿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悠悠踱步。

三个人这才知道,这热天儿乾隆衣冠整齐盘膝危坐,汗湿重衣却不肯用扇子,原为的是端肃尊重这位三朝元老!他们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旧注目乾隆。乾隆沉吟着伸出三个指头,说:“赐衡臣诗三章。”因漫声咏道:

际会当盛世,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精白理阳阴。

这是第一首了,纪昀忙走笔疾书。乾隆又吟:

焚膏继唇时,殚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焦桐舒琴韵。

“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说道,又诵第三首:

嘉尔事三朝,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颐慰朕心。

他话音落,纪昀已经住笔,用口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审视一遍,在炕桌上平摊了,索过笔,在敬空纸边写了一行字: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押了“圆明居士”随身小玺,满意地说道:“很好。叫王耻这会子就送过去——你们觉得怎样?”

三个人都是聆听的,尽自乾隆诵得铿镪劲节声如金石,细忖韵味,无论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里说得上好?但皇帝自说“很好”只好随声附和,刘统勋道:“臣不会作诗,但听人念的多了。汉乐府十九首所谓‘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觉得皇上的诗似乎还要强些。”纪昀笑道:“皇上的诗清雅堂正,如对佳肴美酒,韵正味醇,情深词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纪昀几时能学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场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纪昀将好话说完了,忙也接口称颂:“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气磅礴之中又寓着春风拂心。奴才偶尔也涂鸦几首,比起来就觉得轻浮佻脱……”

他们都是一肚子腹非,可这念头既不敢想更不能说,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场,把乾隆的诗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尽知这是奉迎,素来却也为自己的诗自雄,因笑道:“大家说得言过其实了。朕自己心中有数。歌诗合为事而作,朕万几宸翰勤政之余写一写,聊为自娱而已。傅恒——现在说正经差使——纪昀也坐过这边,虽和你的差使干系不大,从根子上说也没有两样。”

纪昀原在隔栅子旁侍立,忙答应一声“是”,坐了傅恒下首。乾隆升炕盘膝坐下,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说道,“说到政务,就没有那么松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来想去,金川之战怕是败得比朕想的还要惨……”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着一口苦药,皱眉说道:“娄山关总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几十个抢劫粮库的贼,一问,都是金川被打散的败兵……没想到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竟如此难弄!——傅恒,你心里要有个数。预备去金川掌管军务。朕原想让阿桂去的,前头已经派了庆复、讷亲,阿桂资望相差太远,怕镇不住。调来军机处行走,且为朕参谋咨询吧!”

“皇上圣明!”傅恒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阵伤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奴才没有接到奏报王师败绩的正式折子,但金辉、勒敏和李侍尧都来了信。说法不一,败得很惨似乎无疑。奴才已经屡次请旨出征金川,反复思虑,君父有忧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杀敌,现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军令状,主子给奴才调兵之权,调岳钟麒为副,一年为期,送一颗人头回北京,不是莎罗奔的,便是奴才项上这颗!”他说着,抖着手从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着身子双手呈上,声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读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难言。讷亲欺君的事如若坐实,是社稷之耻、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觉羞颜难当!”

他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刘统勋心如铁石,纪昀乐天诙谐,也都听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都睁大了眼,痴呆地看着乾隆。

大约因为有预感,心里有准备,乾隆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看信却是看得十分认真,也是将三封信并排摊开,参照比较着读。三个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瞩在御座后边的条幅字画上。偌大养心殿,静得只能听见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傅恒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出来,偷瞟一眼乾隆,却见乾隆皱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将发作的模样,遂悄悄换了一口气,却见王耻步履橐橐回来缴旨,抑着公鸭嗓子躬身说道:“主子,赐张廷玉的诗已经送去。张廷玉的二儿子张若澄随奴才进来谢恩。还有派去奉天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来了,递牌子请见呢!”

“不见!”

乾隆脱口说道。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几乎同时就改变了主意,咬着牙强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军机大臣,该进来一处议议的——叫张若澄也一并进来吧。”他把信折叠起,想了想,提起朱笔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经御览,仍交傅恒存”递给傅恒,说道:“本来经朕看过要缴皇史箴的。且存你那里吧,可以参酌军务……”因见汪由敦和张若澄进来便不言声,待二人行过礼,问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儿还挺得来?”

“巨犬马之躯,何敢当圣躬垂问。”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将军康克己、提督张勇,还有驻奉天的简亲王喇拨、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为请安,另送方物贡献求臣代转——这是他们的请安折子和贡单,请皇上过目。”说着,将一叠黄绫封面的折本捧递上去。

乾隆“嗯”了一声,抚了抚那些折本,说道:“故宫修缮差使办得好,皇陵培土植树,周围的护墙也都起来了,康克己和张勇前几日都有折子进来,着实夸奖你勤谨廉重,耐烦不畏苦,他们底下私嘱你的,还有什么话说?”汪由敦道:“几位王爷只是仰谢天恩,没有别的话。张勇私下里跟臣说,东北没有野战。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偷猎偷人参,康克己派了一营兵就赶走了他们。他心里有点发急,说两代父子受恩,厮杀汉不打仗,没法图报。叫臣看金川战事用不用着他,得便儿跟皇上撞撞木钟。”乾隆问道:“张勇是张玉祥的小儿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个弟弟。”

“张玉祥怎么样?还能走动不能?”

“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就是口碎,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插话都插不上。夸他的马、夸自己的身子骨儿,骂儿子们不中用……”

傅恒是见过这位功高勋重的老将军的,想着他须发雪白,指手画脚咄咄而言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忙又敛了。却听乾隆说道:“盛京是我朝龙兴之地,又近罗刹国。朕历来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风气染了那里。看来尚武精进的志气还是没有磨倒。想撞木钟出战的将军,中原连一个也没有——你是专管盛京营务军事的军机大臣,写信告诉张勇,叫他着意练兵,国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进来谢恩的?”

“是!”

张若澄不防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这边。略一怔,忙叩头道:“皇上赐诗嘉慰老臣。张廷玉率阖府老小望阙叩谢隆恩,遣不肖代父给万岁爷叩头。”

“他精神还好吗?回去进餐了没有?”

“家父见过主子,精神颇好,午饭比平日还略多吃了点。和子弟辈说,主上优渥隆眷之恩,都靠着儿孙辈努力报效了!”张若澄说完,又复连连叩头。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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