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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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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过后,阴云未散。天显得那样低,像偌大的铅板快要压到人头上。

通往四班席棚的路上,坑坑洼洼到处积满了雨水。彭树奎穿着施工用的长筒水靴,噗塌噗塌地走在前面。

黄黄的胶泥路被雨水泡透了,加上人来人往的践踏,简直成了一滩滩糨糊。琴琴不敢把步子迈大,小心翼翼地走着。越是小心,越觉脚下不稳……突然,脚下一滑,琴琴打了个趔趄,“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彭树奎急转回身,几步跨了过来。

琴琴倒在泥水里,双手还紧紧抱着有机玻璃护围着的金杯。嵌装在大理石底座上的杯身仍在,杯盖却滚落到一边去了。

彭树奎先扶起琴琴,又从地上拾起那杯盖一看,呆了:天哪,杯盖上那个瓷疙瘩,掉了!

琴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彭树奎沉默片刻,缓重地说:“杯子,是我碰掉的。,’

琴琴睁大泪眼,惊恐地望着彭树奎:“不!班长……”

彭树奎压低声音:“我家三代贫农!”说罢,他捧起杯子回到班里。

意外的事故使全班惊呆了。

在场的指导员殷旭升,骇得周身哆嗦,脸上也没了血色。

王世忠不甘心地拿起那掉了瓷疙瘩的杯盖,左看右看,一下蹲在地上,沮丧地长叹一声:“完了!‘锥子班’完了,‘渡江第一连’完了!全完了!”

殷旭升的心揪得更紧了。王世忠的哀叹仿佛在他耳边敲响了丧钟!

在大家长吁短叹惊慌失措的这段时间内,一直没听见陈煜吭声。这会儿他才从铺上下来,接过杯盖和掉下来的瓷疙瘩,装做很仔细地看了两眼(其实他从人缝里早端详过了):“噢,到底是从这里坏了!”

殷旭升一愣:“咋回事?”

全班也都瞪大眼睛望着陈煜。

陈煜一下又斜倚在铺上,点起一支烟,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那杯盖的疙瘩上,本来就有一道裂纹……”

殷旭升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陈煜猛地从铺上下来,面对殷旭升振振有辞地说:“副统帅用过的金杯,你说我能不虔诚地、认真地、仔细地、充满感情地瞻仰吗?当我发现那道裂纹的时候,我还激动地想到,我们的副统帅真是最最艰苦朴素啦……”

殷旭升拿过杯盖,又端详了半天,小声嘟囔着:“金杯刚送来时,我也仔细瞻仰过。疙瘩下面好像是有点那个……当时我没在意。”

陈煜心中暗暗好笑,看来这以假对假的事儿要成功了。他算是把殷旭升的心思揣摸透了:金杯出了事,最倒霉的是当指导员的!

殷旭升依旧蹙着眉,望着大家问:“眼下该咋办呢?”

全班面面相觑。

孙大壮怯懦地:“那……再换个新盖儿呗!”

王世忠眼一瞪:“胡扯!副统帅用过的杯子,是随便换的吗?!”

“陈煜,你看……”殷旭升眼里,透着求援的光。

全班也都望着陈煜。

“指导员,明天你给我一天假,让班里派个人跟我进县城跑一趟……”

“你有啥招!?”殷旭升不解其意。

“啥招儿你别管。我保证万事皆无,完璧归赵。”

殷旭升将信将疑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心里还在一个劲地打鼓。

十四

夜。

闪电挟着雷鸣,狂风裹着暴雨。天,如同害了癫狂症,像是要把本来就不安稳的龙山工地抖搂个七零八落。

郭金泰在木板房里收拾着自己的零星物件,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龙山了。处分决定已经下达:他被撤销营长职务,下放到师部农场养猪。级别由行政十六级降为二十三级;党内留党察看一年……

半个月的时间内,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虽然他没写过一个字的检查。处分决定在他心里并没引起什么波动,这是他预料中的。他想象的比这还要坏,他甚至做了“蹲大狱’’的准备。而当他要离开龙山的时候,心里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

一走了之,自是清闲。但他不放心全营那日夜都在鏖战的五百多名士兵,最不放心的是掘进荣誉室的“渡江第一连”!这些日子,每逢雨天,他就整夜难眠。有道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而在这里为将为帅的,何止是“无能”啊!

突然,受潮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郭金泰抬起脸,怔了!

来者竟是师政委秦浩。

“雨下得好凶睐!”秦浩脱下湿淋淋的雨衣,往桌上一放,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老郭呀,这雨看样子一天半日的停不了,明天就别走了……”

郭金泰睨了秦浩一眼,没吭声。他相信秦浩雨夜来访绝不会是专门为了留他多呆几天的。

秦浩坐下来,掏出香烟,甩到郭金泰铺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老郭,咱们坐下来聊聊。”

“怎么,还有啥新决定吗?”郭金泰冷冷地问道。

“今天我不代表任何一级组织。”秦浩和气地说道,“我只是以老同志的身份跟你谈谈心……”

郭金泰直起身来,神情冷落地看了他一会儿,确信了他的诚意,才坐了下来。既然他声称是“老同志”,郭金泰可以坦然地坐在他面前,心安理得。

论资历,郭金泰参加革命比秦浩还早一年,打潍县时,郭金泰是连长,秦浩是团里的宣教干事。直到一九六四年,两人的职务差距还不大,可是从一九六五年开始“突出政治”以后,秦浩噌噌地连着往上蹿,官运上的“剪刀差”才一下显示出来了。秦浩是靠“抓典型”发迹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三多——经验多,体会多,标兵多。像殷旭升那样的标兵,他手头上攥着一大把,“文盲学毛著”的,以苦为荣的,做好事的,正确对待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就像扑克牌一样,AKQJ,红桃、黑桃、梅花、方块都是成套的。不论上面需要哪方面的典型,他都可以随手甩出对口的来。“牌”越打越精,慢慢地就不满足于“面上开花”了,他要抓“王牌”。两年前,他终于抓出一个在全国都叫响了的“大典型”。为此,师里组织了个庞大的巡回讲用团,由他挂帅,名为宣传标兵,出风头的却是他秦浩。正因为如此,他才戴着“善于用毛泽东思想育新人”的桂冠,步人人民大会堂,当了“九大”代表。

“老郭呀!”秦浩显出很亲热的样子,“本来,处分决定下达后,应该由我来找你谈话,可是……我心里也……唉,咱们毕竟是多年的老战友了……所以……既然组织上做了决定,还是正确对待为好。”

“这点觉悟我还有!”郭金泰冷冷一笑,“我相信,如果这个处分落到你头上,许多人都会正确对待的。”

郭金泰清楚,师里的副职们都是慑于秦浩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好多人都巴不得他秦浩倒霉呢!

“说得好!”秦浩大度地一笑,“我秦浩还有自知之明,我清楚我没有落下好人缘,正如古人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其实,你郭金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你的‘尖’冒得不是地方……所以,你不要把你的结局看成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随着历史的进步,势必会有人落伍,被淘汰……当然,我不愿意你成为这种人……”

“这我相信。”郭金泰淡淡一笑,“多个人多份力量嘛!咱们的队伍又不兴吃空饷。我当指挥员也希望跟着卖命的人越多越好。可惜,我不愿意在别人的指挥棍下瞎转悠,就是卖命去,也得让我心里托底。”

“你过虑了!”秦浩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定定地望着窗外,信心十足地说道:“龙山工程,前景很好,战士们昼夜奋战,士气很高,荣誉室已经掘进了一半,再有二十天,就可以把上导洞打通,先将拱顶被复起来,就不在乎它什么连阴雨了!”他把连阴雨几个字说得很重。

郭金泰听出了秦浩的弦外之音,凭他多年同秦浩打交道的经验,他已窥察到秦浩对龙山工程的状况是心虚的。

“好哇!但愿龙山工程给你做脸!”郭金泰不无讥讽地说。其实,他对龙山工程从未抱过幸灾乐祸的心理。他宁愿让秦浩借着龙山工程飞黄腾达,也不愿因工程的毁灭而葬送了战士的生命……此刻,他盯着秦浩问道:“假如龙山工程不能竣工,你拿我怎样呢?”

秦浩避而不答。停了会儿,他说:“老郭呀,咱们是老同志啦,我今天来,是想劝你一句,船到桥门洞,需要落下帆篷,放倒桅杆,就不会折断的。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

“功过是非,历史是会做出评价的!”

沉默片刻,秦浩忽然问道:

“老郭你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郭金黍不语。

“我想,你不妨研究一下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袁绍帐下有个谋士叫田丰,他的下场倒是耐人寻味的……”

郭金泰茫然不解地望着秦浩,一言未发。

“算了,以后的事,我们都不必想得太多。老郭呀,你与坑道打了多年交道。”秦浩试探地说,“师党委决定让你去喂猪,我个人的意见,是让你到‘锥子班’去。行与否,不强迫,你自己考虑吧。”

秦浩说罢,站了起来,披上雨衣欲走。

“我考虑好了,去‘锥子班’。”郭金泰说。

秦浩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走出木板房。心想,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这家伙到底服软了。

十五

部队有规定:战士不能单个外出。因此陈煜才说:“派个人跟我去趟县城。”彭树奎想了想,派了刘琴琴。一来只有她还闲一点儿;二来也是当班长的偏心眼儿——这等于给琴琴放了一天假。一个姑娘家,整天出了山洞就进席棚,够委屈她了。彭树奎心里惦着菊菊的不幸,对所有的姑娘,都不能不比寻常人更富恻隐之心。

大概正因为这样,昨天,他几乎未假思索便把摔掉“金疙瘩’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夜里细一琢磨,不禁有些后怕。营长的事儿牵连着他;殷旭升把提干表攥在手心里,正等着看他的态度。这又摔掉了“金疙瘩,’!虽然陈煜大包大揽,说屁,事没有,可万一秦政委较起真儿来,这事也不亚于那“万岁事件”……不过真到了那一步,彭树奎倒还能横下一条心,去他娘的!眼下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菊菊。掐指一算,她离家出走也有二十多天了,至今凶吉未卜,下落不明……

因此,当琴琴充满感激地招呼道:“班长,我走了……”的时候,彭树奎点着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唉!”他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啷”一脚把铁锹踏得跳起来,顺势抓住锹把扛上肩,赌气似的吆喝一声:“上工!”

陈煜和刘琴琴搭一辆运材料的卡车出山了。

到了县城,他俩先到百货商店,替班里同志买齐了大家托办的信纸、信封、牙膏、肥皂之类小东西,之后到旁边的土杂品商店买下一瓶“万能胶”,总共用了还不到一个小时。陈煜装好发票,对琴琴说了句“完事大吉”,便兴冲冲出了商店。

琴琴忐忑不安地问:“事情这就办好了?”

“尽管放心。”陈煜得意地说,“回去后,我用万能胶把那破疙瘩往杯盖上那么一粘,保证天衣无缝。如果我高兴的话,再配点玉色的颜料加进去,那就神鬼都看不出痕迹来了!”

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果真有道裂缝吗?我擦拭过几次,咋没看见……”

“嗨,你那么认真干啥!”陈煜诡秘地说,“‘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嘛!”

琴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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