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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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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政被抬到坐落在南锣鼓巷的洪府。大门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官衔已经改变,显得比前几年更要威风。小轿一直抬进仪门,进人二门落轿。刘子政被请出轿来,有一个仆人在前边引路,穿过一座月门,进人左边小院,来到洪承畴的书房。这小院,这书房,刘子政都记得清楚。几年前有几次,洪承畴曾在这里同他密谈,商量出关援救锦州之事。如今这里的假山依旧,亭台楼阁依旧,气氛可就大大地不同了。只见洪承畴穿着满人的马蹄袖衣服,戴着满人的帽子,脸上刮得光光的,等候在阶下。他先向刘子政拱手施礼,刘子政没有还礼,东张西望,旁若无人。洪承畴一把拉住他的袍袖,说道:“子政,别来无恙?”

刘子政仍不说话,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片刻。洪承畴拉着他走进书房,请他坐下,又问道:“政翁,没想到一别就是三年,这三年来人世沧桑,恍若隔世。没想到今日能够在北京重晤,使承畴不胜感慨系之。幸而故人步履甚健,目光炯炯如昔,使承畴深感欣慰。”

刘子政东张西望,又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一阵,仍不说话。洪承畴觉得奇怪,又说道:

“子政仁兄,今日见面,只是叙故人之情,不谈他事。请仁兄不必如此。倘仁兄心中有话要说,不妨开诚相见。”

刘子政说:“我难道是在洪府的书房中么?”

洪承畴笑着说:“子政,当我出关之前,曾在这里同你深谈数次。不幸当日你的忧虑,果然言中。”

刘子政说:“你是何人?难道我在做梦么?难道我是看见了鬼魂么?”

洪承畴想着刘子政身遭不幸,又在监狱里边受了折磨,可能神志有点失常,赶快勉强笑着说:“子政,你再仔细看一看。你既不是做梦,也不是看见鬼魂。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故人洪承畴。”

刘子政大吃一惊:“哎呀!我看见了鬼魂,果然是看见了鬼魂!”

“子政,不是鬼魂,我就是洪承畴。”

“否!洪大人已经于崇祯十五年五月间在沈阳慷慨殉节,朝野尽知,岂能重回北京?”

洪承畴满脸通红,说道:“当时都哄传承畴为国尽节,承畴其实没死。后因时势变化,承畴又偷生下来,所以今天我又回到北京了。”

刘子政说:“不然,不然。洪大人确实尽节了,死在沈阳。”

“不,不,确实未死。我就是洪承畴。”

“不然!当日洪大人殉节之后,朝野同悼,皇上亲自撰写祭文。这祭文我可以从头背到尾,一字不漏。岂有皇卜亲自祭奠忠臣,而忠臣仍然偷生人间之理?”

洪承畴勉强说:“惭愧,惭愧!学生不知道尚有此事,确实我并没有在沈阳尽节。”

“不然,不然,你是鬼魂。洪大人尽节了。当日明明皇上有祭文,祭文开始是这样说的:‘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呜呼!……’”

洪承畴实在听不下去,忽然站了起来,向帘外吩咐:“送客!”说罢,他离开刘子政,走到一边,背着手装着观看墙上字画,不再回望刘子政。

仆人已经进来,向刘子政躬身说道:“请老爷上轿。”刘子政忽然用悲愤的声音琅琅背诵祭文,一面背诵,一面走出书房。

在洪承畴同刘子政会面的第二天上午,在刑部大堂上,第二次审讯崇祯太子案件。这一次的主审官是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览,浙江绍兴人。因他素有精明干练之称,所以满洲尚书吴达海命他主审,一定要遵照摄政王的旨意,审出太子是假。

很多百姓听说又要审讯太子,都拥挤到刑部大门外,由于门禁很严,不能进去。但是百姓愈来愈多,驱赶不散,大家宁死也要知道太子的吉凶祸福。有少数人和把门的禁卒熟识,也由于禁卒们同情太子,故意略微放松,能够找机会溜进大门,越过仪门,远远地站到大堂对面。

满洲尚书吴达海坐在上边。钱凤览坐在他右边另一张桌子后面。给太子一把小椅,坐在钱凤览的对面。钱凤览先命将太子、常进节提上来,照例先问了姓名、年岁、籍贯,然后问道:“常进节,你怎么知道这少年是明朝的太子?”

常进节回答说:“我原是管御花园的太监,每年要看见太子多次,岂能不认识?”

“你既然认出他是太子,为什么不赶快献出,以求重赏,反将他藏在你家?”

常进节说:“他虽是亡国太子,仍是我的主子,我不能卖主求荣。我明知隐藏太子会有大祸,可是……”

钱凤览表面严厉,心中酸痛,不等他将话说完,就说道:“提尼姑妙静问话!”

老尼被带上来,跪在阶下。她在昨天已经受了刑,也像常进节一样带着脚镣、手铐。

钱凤览问道:“妙静,当常进节告你说,这少年是太子以后,你对常太监是怎么说的?”

老尼回答说:“我听了常太监的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难过,同常太监都流了泪,商量如何搭救太子要紧。”

钱凤览问道:“你是出家之人,朝代兴亡,干你何事?”

妙静回答说:“如今这不是一般的朝代兴亡,老爷你何必多问?”

钱风览心中一阵刺痛,几乎要滚出热泪。他想救老尼一条性命,不再问下去,厉声喝道:“带下去!”

立刻禁卒将尼姑和常进节都带下去,在院中等候发落。钱凤览又命将从前服侍东宫的一群太监带上来,向他们喝问:

“你们都说实话,太子是真是假?”

东宫的旧太监一起跪在地下,说道:“这是真太子,丝毫不假。”

钱凤览又命人将明朝的晋王带上来。晋王正在阶下,被带上大堂后,给了他一把椅子,也在钱凤览面前坐下。钱凤览问道:

“前日刑部尚书大人问你,你说太子是假。我今日奉叔父摄政王殿下之命,重新审理此案。你要直说:到底这少年是太子不是?”

晋王回答说:“他不是太子,是冒充的。”

钱凤览怒目望他,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太子?”

晋王回答说:“我是明朝宗室,受封晋王,自然认识太子。这个少年是冒充的,并非真太子。”

太子听了这话,愤怒地站起来说:“晋王,你也是高皇帝的子孙,竟然如此昧尽天良!如此无耻!我是太子,你是晋王,你家封在太原,至今已经有十代了,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更没有进过皇宫,怎么会认识我?你上欺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下欺全国臣民,按照新朝主子的意思,诬我是冒充的太子。纵然你会受奖,难道就不怕冥谴么?你死后如何有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如何有面目见我朝大行皇帝于地下?你也是朱家子孙,竟然如此无耻!”

晋王被骂得满脸通红,连说:“你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

钱凤览大喝一声:“不准胡说!虽然我姓钱,不姓朱,可是我祖宗世受国恩,在朝为官,皇家规矩我也清楚。你家封在太原,称为晋王,你没有来过北京,人所共知。你有何道理,质证这个少年冒充太子?你过去可曾见过太子么?说!”

晋王自觉理亏,颤声说:“我不曾见过。”

“你可曾进过皇宫么?”

晋王越发被钱凤览的眼光和口气逼得胆战心惊,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曾进过皇宫。”

钱凤览又追问一句:“你可曾来过北京?”

晋王低头说:“我不曾来过北京。”

钱凤览不再问他:“下去!”

晋王回到院中等候。

钱凤览说道:“将周锋带上来!”

周铎浑身打战,来到阶前跪下。

钱凤览声色严厉地问道:“都说这少年是真太子,你为何说是假的?你将他从嘉定府赶出来,叫巡街的兵丁将他捕送刑部,又连夜递上呈文,说他必是冒充太子。你再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周择喃喃地颤声说:“这少年实在不是太子。”

钱凤览厉声喝斥:“周铎!你本是明朝皇亲,受过厚恩,如果不是皇帝赏赐,你周家如何有此富贵?今日若敢当面说假话,诬其太子为假,那就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这时已有更多的观看审讯的百姓涌进刑部衙门院中,蜂拥而上,对周锋拳打脚踢,打不到的就咬牙切齿地痛骂,或恨恨地向他吐唾沫。倘若不是兵丁们赶开众人,他准会死在地上。

在刑部院中和大门外的老百姓纷纷跪下叩头,恳求保护太子。一片呼声,加上哭声,声声感人心胸。满洲尚书怕发生意外,赶快命兵了驱赶百姓。兵丁中很多都是汉人,不忍心将举在手中的棍棒打下,更不肯拔出刀剑。他们大部分都含着眼泪,对百姓大声吆喝着,推揉着,威胁着,也有低声劝百姓离开的;只有满洲来的旗人兵了才真的对百姓使用棍棒和鞭子。

当小小的风波被兵丁弹压下去后,钱凤览亲自步行护送太子到刑部狱中,又命他的仆人从家中取来干净被褥给太子,并留下一个仆人在狱中服侍太子。太子对他说:“钱先生,请不要管我,不要为我的事连累了你。”

钱凤览说:“殿下,我不能叫举国人对我唾骂,叫后人对我唾骂!”

刑部衙门第二次审讯太子的情况立刻传到了刘子政的耳中。司狱长和狱吏都是汉人,如今监狱中还没有一个满洲人,所以司狱长胡诚善能够对刘子政传达关于审讯太子的全部消息。他自己也是满心痛苦,既不愿吃清朝的俸禄,为养家糊口又不愿抛弃这九品小官,所以他对于前朝太子不但充满同情,而且对此案深怀着亡国之痛。他对刘子政谈审讯太子一案的情况时,很为太子的性命担忧。

整整一夜,刘子政几乎不能人睡。他断定不要多久,太子会被满洲人杀掉,连保护太子和证明太子是真的官民人等都会被杀。他必须赶快告诉他的心腹朋友陈安邦,作孤注一掷,将太子从狱中劫走。陈安邦就是乔扮成道士的那个人,从前在辽东随张春做事,后来张春兵败被俘,他血战突围,辗转逃回关内,在京哉一带江湖上结交了许多侠士,其中还有武艺高强、善于飞檐走壁的人。如今陈安邦秘密隐藏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困难的是如何暗中通知陈安邦,而他自己也要在监狱中作好内应的准备。他决定等明天司狱长胡诚善来时,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帮他秘密地传递信息。

次日早晨,刚吃过早饭,那位不肯说出姓名的囚犯正在用刘子政给他的一支破毛笔细心地画他的网巾。刘子政听到外面一阵吆喝,知道是太子和一干人犯又被押去过堂。他在心里说:要赶快试探司狱长,稍缓就不及了。正在这时,胡诚善仓皇地进来,向刘子政和画网巾先生拱拱手,说道:“事出突然,我来不及为你们二位治备薄酒送行。”

刘子政心中一惊,问道:“是要从西门出去①么?”

①从西门出去——凡执行死刑的人,都走刑部监狱的西门出去。

胡诚善回答说:“是的,和尚,有何事需要嘱咐?”

刘子政默然片刻,心里说:“可惜来不及了!”

这时候来押解他和画网巾先生的兵丁已经来到小监狱门外。一个军官带着四个兵丁进来,要立刻将刘子政和画网巾先生上绑。刘子政镇静地说:

“不要急,请稍等片刻,等这位先生将网巾画完,只剩下几笔了。”

军官说道:“头就要砍掉了,还画的什么网巾哪?”

画网巾先生将剩下的几笔赶快画完,然后投笔于地,冷冷地回答:

“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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