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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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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明天再来看你。”阿狗问道,“有没有话,要我带去?”

“你对王九妈说,这一次我连累她,是我欠了她的情。将来一定有补报她的时候。”

“这话我一定说到。”阿狗等了一会,见明山别无他话,便提醒他说:“还有一位呢?总也有几句话吧?”

这是指王翠翘。明山和尚叹口气说:“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你只说,我劝她早早嫁人。”

阿狗点点头,不作声,掉转身子走了。

“慢,慢!”明山和尚赶了过来,“明天你也不必再来了。这件事一路下来,都很顺利,最后要格外小心,防着明天再来,有人会跟踪。阿狗,现在你等于我的亲人,等我安顿好了,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请你放心!”

明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在塔中了望的小沙弥眼中;等阿狗一走,他随即下塔,于是四空也都知道了。

将明山找了来;四空问道:“报信的人已经来过,怎么说?”

“菩萨保佑,”明山单掌当胸,垂眼答道:“逢凶化吉,躲过灾难了。”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已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去修心养性。”

“五叔慈悲。”明山问道,“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喏,由此一直往北,”四空遥遥指着,“有座大悲山;当年有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法号性空,在那里结茅。别的苦都好捱,唯独没有水吃,逼得他存身不住,思量着迁地为居;哪知念头一动,只见两头老虎跑过,随即地涌甘泉——”

“五叔说的是虎跑泉。”明山问道,“可是要我到虎跑寺去挂单?”

“不错!虎跑寺的方丈,慧远老和尚,是我师叔,待我最好;看我的份上,他一定会照应你。你只莫替他惹祸就是。”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可能请问五叔?”

“你说。”

“将来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样,拿度牒送还给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叹着说,“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动了还俗的念头。也罢,你且先见了慧老再说。”

于是,就在这天日落闭塔之后,四空在佛前用香艾为明山烧炙,权当受戒。又将养了几天,明山头顶上的炙痕,结疤脱落,成了光溜溜6个香洞;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过一个和尚了。

在四空,却真的希望明山能够从此遁入空门,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因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无佛门的规矩约束,不羁如无缰野马,必有一天遭遇杀身之祸。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气心地劝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陈述,重重拜托,务必管制明山,宁严勿宽。

慧远老和尚只是点头不语。等四空一走,他将明山唤入方丈室问话;第一句是告诫:“佛子不打诳语!”接着便问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虽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打算,愿守佛门戒律,所以听得慧远的警告,随即答声:“弟子不敢!”将个人身世经历,据实细诉,毫无隐饰。

“佛门清净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收留。不过,我不同。”慧远突然问道:“明山,你出了家可还会杀人?”

“不会。”

“若是有强徒要杀我,你非杀了强徒,救不得我。那时,你便如何?”

这一问,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问?细细思量,莫测高深;只有就事论事,该怎么便怎么。

“莫说是师父,便是不相干的人,我也得杀强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么心?明山无从想象,只觉得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得好好应付。

“不过,”慧远又说,“我还要问你句话,倭人横行,杀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还帮着人家杀人?”

这一问将明山问得面红气促,汗流浃背。想起在汪直手下当喽罗时,不止一次跟着倭寇,呼啸杀掠;不由得连连抚胸,俯首无语。

“真正本性不昧!”慧远是欢喜而感叹的声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为你而设;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莫太惊世骇俗就是了。”

自我震动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来,一个人在后山溪涧深处,抱头沉思;好久,才能将心境平静下来——由于他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方能从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种子。

第七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就见诸行动了。

他决定断指从佛,不仅在忏悔宿业,更是一种郑重设誓的表示。为了慧远有“莫太惊世骇俗”的告诫;他又决定只在僻处悄悄行事。选中的地点是在塔院,那里是好些老和尚圆寂坐化之处,平日绝无人到,可以不为人见。

约莫三更时分,他从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风凄紧;他微微有些发抖。身上冷,心头热,想到从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种新生的憧憬,使他兴奋得牙齿都在打颤了。

解开随身带来的布包,先检点用具,一把雪亮的戒刀,一包金创药,一卷新布条,该用的东西,一样不缺。于是,他看准方位,向西天跪下;默默祷告:“弟子明山,生蒙恶业。幸亏慧远师父开示,点醒迷津;自今而后,有生之年,皆为悔罪补过之日。诸天气萨,共鉴愚诚!”

说罢,伸出左手中指,手背向下,平放在地;右手执着戒刀,屏息咬牙,看准指上关节,一刀切了下去,自然是痛彻心肺,但越痛越觉得安慰。意识到这一刀已切断了一身罪孽。

然而此时却不能细辨心中的感觉,丢下戒刀,随即抓一大把金创药,敷覆断处;接着是用牙齿咬住新布条的一端,右手绕卷着扎缚伤口,自觉扎得很紧很结实,收起断指,起身便走了。

这一切不过花了他一盏茶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僧寮;而伤处火辣地疼,一阵紧似一阵,终于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之声。

隔铺的和尚叫广仁,为人心地极慈;惊醒过来,辨出声音,急急问道:“明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什么!师兄。”明山答说,“”只有些口渴;想喝一碗冰凉的水。“

“你莫非发烧?可不能喝冷水!等我到香积厨去讨碗粥汤米你喝。”

僧寮中是通铺,每人所占,不过3尺之地;兼以头抵墙壁,脚心朝外,不比一人一张床,翻身即起。广仁怕吵醒别人,将手一揿,想借把力,挺起身子,便好蛇行下床;那只手一揿下去,湿漉漉地觉得异样,到廊上就着亮光一看,大吃一惊,失色而喊:“哪里来的血!”

这一喊,惊醒了别的和尚;而起身的铁铛亦正好响了起来。点灯相视,只见明山脸如黄腊,左手中指,像个鼓槌,鲜血染得通红;放手之处,亦是一滩鲜血。

“怎么回事?”广仁问说。

“没有什么?”明山装得若无其事似地,“受了点误伤。”

“这伤不轻!”另有个懂医道的和尚(是广仁的师兄,名叫广弘)说:“伤口的血没有止住,失血太多,菩萨也难救。”

于是一面报知方丈;一面由广弘为明山疗伤。解开布带,只见中指短了一截,广仁插嘴相问:“是怎么受了误伤的——”

“不是误伤!”广弘立即纠正,“创口整齐,又正好在关节上;是看准了切掉的。谁?”他问明山。

“是我自己,与人无干。”明山很快地答说。

“喔!”广弘就暂且不追问了,仔细检视一番说道:“这金创药还不错;可惜敷得不得法。药呢?就用你原来的药好了。”

广仁眼快,发现明山枕边有个布包,伸手一抓,同时问说:“可是在这里面?”

不待明山回答,他已解开布包。戒刀、新布条、金创药和切下来的小半截中指,都在里面。

广弘教用干净木盆,取一盆温开水来;拿新棉花洗净残药伤口,重新敷药包扎,果然将血止住了。

“广弘师!”方丈的侍者来传话:“老和尚发下一丸大罗金丹;止血补血、养精养气,教明山服了,移到方丈后轩疗养。”

广弘如言而行,将明山安顿好了。方丈清净森严之地,等闲人到不得,所以明山等于被隔离了。但越是如此,越有人谈明山,不知他因何断指;更不知慧远老和尚何故对这个看来受戒不久的年轻小和尚,另眼相看?

不仅大家都在猜疑,连明山自己也觉得困惑。想想不当受老和尚这样的宠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让大家心服——他听四空谈过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刹,只以寺无恒产,日子过得极苦;然而和尚只有来的,并无走的,就为那里的老和尚处事极公极其。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两个梨,他叫人取两只七石缸,吸满山泉,将那两个梨捣碎了投入缸中,然后鸣钟撞鼓,召集全寺大众,每人在缸里舀碗水喝。这碗水自然淡而无味;可是每个和尚都觉得有浓浓的梨香。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这一日夜之间,他也看得出慧远老法师是道行极深、极受爱戴的一位高僧,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像慧远这等厚待一个新来的和尚,自己也会不服;口不言而腹诽,日久天长,慧远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愿意老和尚因为他而失人的敬爱。他很想当面有所表白,而却一直未能见到慧远的面。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墙时,方听见有缓慢、沉着而有韵律的步伐声,自远而近,终于在小沙弥一支红烛的引导之下,看到了白眉庞然的老和尚。

“师父,”他挣扎着从禅床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几句心里的话待禀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远摩着他的头顶说:“你的心事,我尽情知悉。你如今只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自有区处。”

“多谢师父慈悲。只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头的心事么?”

“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会说,“还有件事,弟子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弟子有个俗家的小朋友,亲如手足,弟子许了他的,一等有了空处,必得通知他来见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为弟子担忧。佛子不打诳语;照眼前的光景,是骗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难以启齿的事!”慧远笑道:“出家不是绝情,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么?家住何处?”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狗。住处么?”明山沉吟着,不好意思明告慧远,只到瓦子巷娼家,一问便知。

老和尚十分体贴,知道他涩于出口的缘故——他也听说过阿狗仗义奔走的那段故事,不过这等地方,如何通信,却成疑问。想了一会,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说。

“你要告诉他什么话?说与我知,或者写信亦可,我叫人替你办妥就是。”

写信留下笔迹,口传又怕失真。明山决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将阿狗找来见一面;同时说明,衙门里的公差,对瓦子巷很注意,可能会有人跟踪阿狗而来,所以这件事要办得隐秘。

“我知道了。”慧远答说,“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得很妥当。你安心养伤;三五天之内,必教你如愿。”

于是,慧远打发一名极能干的香火道人,挑一担本山出产的笋干进城,直奔瓦子巷,问明了王九妈家,便在那里歇担吆喝,叫卖笋干。自午至暮,不见有如老和尚所说的,那样一个卖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栈,暂且歇宿。

次日拂晓起身,依旧挑了担子到瓦子巷,找个平静之处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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