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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里虽是这么说,曹操内心还是为贾诩夸赞曹丕所著的《述征赋》而隐隐有些乐滋滋的。突然,他心头如水波般轻轻一动,一个念头按也按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一次南征,为何植儿不写一两篇励军壮气的诗赋送来呢?他的文笔可是比丕儿精妙得多啊,他若是写了一篇《述征赋》来,只怕更是万人传诵、一片轰动吧?这对本相南征荆州应该会造成多么有利的强大声势啊,可是他为什么竟不写呢?
这边,贾诩仍在自顾自地说道:“丞相大人太看轻大公子这篇《述征赋》了。古人兵诀中有‘先声而后实’之妙论,依贾某看来,大公子这篇文章一经驰传天下,完全可以抵得上十万威武之师。”
曹操虽然知道这些话都是一味逢迎奉承的溢美之词,但是听到它们从贾诩口中说来并不怎么反感——相反,他心底还暗暗有些高兴。贾诩这么用心地盛赞曹丕的《述征赋》,就分明表示他是全力支持自己南征荆州的。
想到这里,曹操觉得自己今天和贾诩的谈话是到了应该切入正题的时候了,他抚了抚胸前的须髯,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听得他这一声咳嗽,一向熟悉曹操各种细节习惯的贾诩立刻非常知趣地停住了继续讲话,微微含笑地恭候着他开口。
果然,曹操的声音沉缓肃重地响起:“散骑常侍贾诩接旨……”
听到他这么一开口,贾诩微微怔了一下,急忙离了草席,在曹操面前拜了下来。许褚、曹仁也离席而起,在他身后跪下。
曹操从袍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随手轻轻展了开来,缓缓念道:
朕闻树贤为国、擢才为民:原散骑常侍贾诩,志节高峻,德服于人,特升任为太中大夫之职,钦此。
贾诩拜在地上一听,耳朵里不禁“嗡”的一响,原来自己竟被陛下下诏接任了孔融的太中大夫之职!而且,不知是曹操刻意写的呢,还是天子故意暗讽自己,这份诏书上居然还给自己安了两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语“志节高峻,德服于人!”这可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跪在地上叩头谢恩道:“微臣贾诩领旨。”
待贾诩收好诏书坐回了草席之上,曹操含笑向他拱手一礼道:“贾大人……不,不,不,现在该改口敬称‘贾大夫’了。先前孔融那个狂徒虽亦曾位居‘太中大夫’,但他虚有其誉、华而不实,不足以堪当此清贵之职;而贾大夫您德才内蕴、实而不华,您当这个‘太中大夫’自然是实至名归了。”
贾诩斜身欠身一礼,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孔融那个“太中大夫”是以忠于汉室而闻名天下的,而今天此诏一发,我这个“太中大夫”将来在天下士民眼中又是以忠于谁人而著名呢?只怕被曹操这么一弄,自己从此可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曹府幕僚了。曹操这一步棋,是在彻底阻断自己于汉、曹两家之间的游移周旋啊!不过,以今时今日自己在许都的情形,只怕是除了依附他之外,也确无更好的出路。在汉室诸臣之中,以荀令君之通情达理、中正仁和尚能包容自己之外,自杨彪、伏完、王朗等汉室高卿以下,他们谁不把自己视为眼中钉呢?罢了,罢了,汉室对我本无格外之恩遇,我也犯不着攀上这条破船畏畏缩缩地仰人鼻息。
曹操却似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副似喜似愁的异样表情,又冲着他哈哈笑道:“本相除了在此恭贺贾大夫荣升要职之外,却另有区区一道相府手令意欲就此宣读——不知贾大夫肯不肯赏脸接令呢?”
贾诩一听,急忙一整衣冠,又要起身离席跪下。曹操向他一摆手,连声止道:“不必!不必!贾大夫还是坐着听本相宣读这道手令罢。”
贾诩推谢不过,虽是未曾跪下,却仍然起身半躬半伏地听着。曹操坐在榻上又从袍袖中取出一卷赤绢,展开了朗声宣道:“进贤匡时,本相之急务也。素闻太中大夫贾诩谋略惊人,料事如神,运计如鬼,天下畏服——本相特聘其为相府军师,襄助本相南征大业、扫除群逆!”
贾诩闻言,竟是呆了片刻,直到听见对面席上的曹仁重重咳嗽了一声,他才似回过神来一般,慌忙伏地跪答:“多谢丞相大人厚爱——贾某惶恐之极!贾某何德何能敢受此聘?丞相大人手下已有荀攸军师智谋盖世,贾某焉敢以区区微才而贻笑大方乎?还请丞相大人收回此令!”
“贾大夫!您是当得起这相府军师之重任的,就不要太过谦辞啦!”曹操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地说道,“荀公达担任的是本相的右军师,您担任的是本相的左军师——本相就是希望用这相府军师之位可以换得贾大夫您这个‘再世陈平’放才而为、尽展所长,辅助本相辟出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业来!”
贾诩闻言终于不再虚辞,上前接过那道丞相手令,捧在手上认认真真观阅了数遍,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曹操,看了半晌,才微微颔首而笑。
曹操拿眼瞟了他一下,仍是昂然挺坐于榻床上,问道:“贾大夫心中此刻有何话要说?”
贾诩慢慢卷好了手令绢书,悠悠言道:“不瞒丞相大人,贾某刚才的确是稍稍走了一下神,突然回忆起了十多年前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对话来……”
“哦?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对话?”曹操不禁微微一愕,“您且讲来听一听。”
贾诩伸手一摆袍角,端端正正坐回了草席之上,一瞬间他身上先前笼罩着的那一股闲散淡逸之气倏然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他举手投足之际那一派夺人的庄严凝肃之风,凛然不可接近,即便与荀彧、杨彪一流的名公大贤相比,似乎也毫不逊色。这才是一代奇士贾文和真正的不俗风骨啊!曹操见状,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一叹。
贾诩继续说道:“那两位当世英豪,一位是前大将军袁绍袁本初,一位便是丞相大人您。当时,面对烽火连天的滔滔乱世,二位同席煮酒共论应对方略,如今思来倒颇是值得寻味。
“袁绍当时亦是豪气冲霄,他讲:‘吾将北拥燕代之地,收揽戎狄之众,划河而踞,乘风驾云而南卷中原,谁能敌之?’然后,他又开口询问丞相大人您的方略。
“——贾某清清楚楚地记得,您当时的回答十分平实简洁:‘吾将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其时,四座宾客闻之无不喷茶而笑,以为您那时兵少地狭,只得以此虚语而应之。然而,贾某从听到这个传闻之时起,便已料定,袁绍固然不失为一代雄豪,但终将为丞相大人您所吞并!您这十多年来能愈战愈强、愈挫愈盛者,正是依恃这‘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的十字方略也!贾某今日亲见,更是折服不已!”
曹操听他讲完,抚须淡淡含笑:“诚如贾君所言,本相以前一直谨守的是那十字方略,以后亦将一如既往地恪守那十字方略。”
贾诩一听,便在草席之上将身深深一伏,恭恭然言道:“既是如此,贾某谨代天下才智之士衷心谢过丞相大人了!”
“贾大夫,您还没收本相的聘礼呐,何谢之有?”曹操扬声大笑,同时向曹仁招了招手,“子孝,把本相送给贾大夫的聘礼呈上来罢!”
曹仁应了一声,从身后推过一方紫檀木匣,托在手上,恭恭敬敬地放到曹操面前的桌几之上。
曹操将那方紫檀木匣缓缓打开,伸手从中拿出的却是一件纯白如雪、轻薄透亮的圆领布衫。他对着贾诩轻轻铺展开来,微笑着问道:“贾大夫见多识广,可辨得这是何衫?”
贾诩仔细一看,见那布衫的质地非丝非绸,白得发亮,却辨它不出,只得摇了摇头:“贾某孤陋寡闻,诚然不知此乃何物也。”
曹操向许褚使了个眼色:“仲康(许褚字仲康),拿你的酒来!”
“好!”许褚答了一声,犹如洪钟巨响,震得贾诩耳朵一阵发麻。这汉子的中气当真是充沛异常!
那许褚解下腰间系着的葫芦,拔掉塞子,猛地饮了一大口烈酒,走到桌几之前,朝着那件白衫就是“噗”地一喷。
“哎呀——”贾诩急忙掩面长叹,待他放下双袖一看。那雪白的布衫上已是沾满了斑斑酒渍,浓一块、淡一块,黄兮兮的煞是难看。
他正惊疑之际,许褚右手提起那布衫,左手摸出火折子,“哗”的一声划出火花来,便向那布衫上一燎。
“不可!”贾诩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急忙开口阻止。
然而,一切都晚了。只见火光一冒,“蓬”的一响,那烈烈赤焰已在布衫之上暴燃而起,“啪啪啪啪”地烧个不停。许褚一手提着那布衫的领口处,任凭火焰直蹿上来,直是一动不动地紧紧抓着衣领,丝毫也不放手。
贾诩拿眼偷偷瞥了一下曹操,却见他一直是抚须含笑不语,心底甚是纳罕。他目光一转,又向那燃烧着的布衫看了过去,不禁大吃一惊。那布衫在熊熊烈焰焚烧之中竟是分毫未损,它上面的酒渍已被渐渐烧净,火光也随之徐徐消退——最后,呈现在他眼前的,仍然是一件完好无缺、粲然洁白的圆领布衫,干净得仿佛刚刚用皂角水洗涤过一般。
“火浣布!火浣布!这是西域波斯国的奇宝火浣布!”贾诩这时才恍然大悟。
曹操哈哈大笑,从许褚手中接过这件火浣布衫,托在双手之上,向贾诩递了过来:“贾大夫,您知道本相为何选中这件‘火浣布衫’作为聘礼赠送给您吗?不瞒您说——本相就是看中了它这样一点儿妙用。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
“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贾诩急忙起身弯腰接过火浣布衫,在心底里默默地念了这一句话。他倏地眼睛一亮,顿时一下明白了过来,深深地点了点头,向曹操恭然谢道:“贾某必定竭尽犬马之劳,誓死辅助丞相大人除旧布新、继往开来!”
第2卷 身在曹营,司马懿暗通孙、刘 第12章 暗礁突现 第077节 借力采力
育贤堂上,紫金博山炉的凤喙里喷出缕缕香烟,凌空缭绕盘旋,随着徐徐夏风忽卷忽舒,显得飘曳多姿、异态横呈。
“仲达,这尊紫金博山炉还是你大哥当年赠送给为师的呐……”荀彧清瘦的面颊上溢出了一片温煦的笑意。他伸手指了一指那峙立堂中的紫金博山炉,向司马懿柔声而道,“你们司马家中人一个个都实在是太客气了,似这等孝武大帝的御用重宝,为师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令君老师,您才真是太客气了。此等精美宝炉,在我司马府中,不过亦是普普通通一件燃香器物而已。但它在您这高士满座的育贤堂上,却能薰散异香以宁神,飘动烟气以织景而与众共享,这便已是它莫大的造化了!您还说什么愧不愧的。”司马懿像一个新近入门的弟子面对自己衷心崇敬的师傅那样,神态拘谨,脸上竟还带些羞涩的红晕。
荀彧浅浅一笑,也转眼瞅向那紫金博山炉,微微颔首道:“是啊!‘物尽其益’便是这‘物’莫大的造化了。这宝炉是你们司马兄弟送到这育贤堂上的,那四面满座的高士们终究还是应该感谢你们的。”
司马懿见荀彧身居高位却仍是如此持之以恭,便也不好再与他在言语上你推我谦地礼让下去了,只得闭上了口,望向那紫金博山炉微微摇头而笑。在他眼帘之中,那宝炉炉身上雕刻着的仙君倚松、高士对弈、碧树环绕、鸟兽奔逐嬉戏之奇景,在蒙眬香烟笼罩之下若隐若现、似虚似幻,令他不禁心旷神怡,恬然而生御风飘举、啸聚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