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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宋邑说话,胸中原有块垒要浇的淳于意,欣然赞许:“缇萦的话对。你我别辜负了她这点意思。”
老师如此,宋邑自然没有意见。缇萦却又笑道:“只一个,别再提那王府的话。”
“这话更对!”淳于意向宋邑点点头说。:“我最近静中思索,又有些新的心得,可以跟你谈谈!”
这下宋邑倒是大感兴奋,来了一趟,能学些东西回去,总算不虚此行。于是长夜之饮,变成传道授业。师徒俩一面小饮,一面谈论医药,一个虚心求教,一个言无不尽,越谈越深,兴会淋漓,直到昭色已动,方有倦意。
“咦!”淳于意这时才想起爱女,“缇萦呢?”
“我在这里。”缇萦在外面回答。
开门望去,廊下荧荧一炉红炭,瓦击白汽蒸腾中散播着苦茶的香味。酒渴的淳于意和宋邑,倍觉醒脑沁脾,精神一振。
然而淳于意还另有一种骄傲的满足,尤其是在听到宋邑大赞“五妹妹的孝心少见”的时候,更是百优尽解,一无所求。
饮了苦茶,淳于意师徒,各带着醺然的恬适归寝。睡到日中起来,宋邑吃了饭便告辞动身,径回临淄。
一到家,听说唐安已来访过几次了,知道他急着要听消息,不敢耽搁,把阳虚之行的结果,连夜通知了唐安。
唐安大失所望,心知这一结果,无法向太傅交代,但除了照实报告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搪塞?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求见太傅。
“宋邑已经回来了。”唐安战战兢兢地说:“不巧得很,家师远游河朔去了。”
“喔!”太傅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说不定。家师的行踪,一向飘忽。而且素性习于劳苦,长途跋涉,毫不在乎,出门行医,一年半载不回家是常事。”
太傅的两道浓眉,锁成一个结:“好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等他回来了再说。你下去吧!”
听得如此吩咐,唐安暗暗庆幸,总算轻易过了一关。有自己那番话在,至少一年半载,可保无事。过了几天,太傅又着人来召唐安——这是常有的事,他带了药囊,怕太傅年纪大了,常有腰酸背痛的小恙,须得诊治。
一进了太傅养静的别院,唐安就知道事情不妙。仆从们一个个保持着警戒的神色,说话都是交头接耳,轻声低语。这是太傅发脾气以后才有的情形。
“可知太傅召我何事?”他向太傅的一个亲信仆从打听。
“不甚清楚。只说速召治粟内史,不知何事。你快进去吧!已经问了两遍了,说你怎还不来?”
唐安不敢怠慢,赶紧提了药囊,报名谒见。那太傅面凝寒霜,一开口就问:“你不是说淳于意到河朔去了吗?”
坏了!唐安觉得背上发冷。听这口气,必是老师的真实踪迹,已为太傅所知。这该怎么说呢?
“快说!”太傅大声叱斥着。
“是——我是据宋邑所说,照实禀告。”
“你真个不知淳于意在何处吗?”
既然已经把责任推在宋邑身上,那就索性撒谎了,唐安毫不含糊地答道:“实在不知。”
太傅面色稍霁,但这只是对唐安的宽恕,一提到淳于意,仍旧怒容满面:“淳于意胆敢如此傲慢!他以为托庇在阳虚侯国中,我就无奈他何么?哼!叫他等着。”
这一番话说得唐安胆颤心惊,然而老师究竟因何得罪?无论如何要弄个明白,才好想办法解救。于是,他顿首说道:“家师不敢傲慢自大。有何不是之处,唐安先代家师谢罪。”说着又连叩头,“请太师明示家师的过失!”
“你自己看去!”
“哗啦”一声,太傅摔出一囊竹简,唐安就伏在地上细读。简札是阳虚侯写来的,说淳于意精力衰颓,难当大医令的重任,请齐王府另选高明。语气委婉,并看不出有何傲慢得罪人的地方。
“淳于意如真个精力衰颓,应该亲到临淄自陈。”太傅说了他不满淳于意的原因,“明明仍在阳虚,竟敢托词远游河朔,不奉征召,如此目中无人,太可恨了!”
“太傅请暂息雷霆之怒。容唐安自己到临淄去一趟,务必把家师催促了来。”
“不必!”太傅冷冷答道。“既然说是精力衰颓,找了他来何用?天下良医,我就不信只有淳于意一个。”
看来是太傅负气,唐安唯有卑词央求。然而一无效果。不久,治粟内史,应召而来。官卑职微的唐安只好退了出来。自然,他还要探探动静。
“淳于意可是做过太仓令?”唐安听得太傅在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治粟内史说:“不知太傅因何动问?”
“此人居官时可有劣迹?”
“没有!”治粟内文答得十分响亮,“齐国的太仓令。前后换了九个人,独数淳于意最清廉,粒米不入私囊。”
太傅没再作声。唐安只听得室内有人蹀躞着,想是太傅还在沉吟——这不是个好征兆,看来太傅还不肯轻易饶放,正思索着如何加罪于人!
果然,唐安听得太傅突然发问:“淳于意一会儿在临淄,一会儿在阳虚,他的户籍,到底设在何处?”
“这要查了簿书才知道。”
“立刻查了来告诉我。”
“簿书浩繁,只怕一时查不出结果。”
“那么,你说,要多少时间才能查清楚?”太傅的声音显得不耐烦了。
“我叫人尽快去查。明天来陈告太傅。”说完,治粟内史告辞而去。
唐安心内忧疑,虽知太傅要查淳于意的户簿,决非善意,但却想不透他的作用何在?事关师门祸福,唐安出了王府便立即赶到宋邑那里,闭门密谈。
听了唐安的陈述,宋邑倒是一下就想到了:“那自然是要查老师可曾逃欠赋税?”
“不错,不错!”唐安拿手指敲敲自己的头说:“显而易见的事,我竟未想到。”
“倘或太傅的用意,真是要想在这上面挑老师的毛病,那可是徒劳无功的事,老师奉公守法,决不会欠赋不完。”
“话是不错。”唐安因为亲见太傅的怨毒,便不似宋邑那等放心,“就怕有心罗织,防不胜防!”
“堂堂太傅,年高德劭,也会故意罗织罪名,陷害好人吗?”宋邑讶然相问。
这话叫唐安很难回答。亲身见闻,感受不同,这件事非常理可测度,要怎样才能跟宋邑说得明白呢?他这样想着,内心万分焦灼,竟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外表的神态,宋邑是看得很清楚的,若非事态严重唐安不会如此,于是他心里也发了慌,低声问道:“可有什么方法替老师兔祸?倘要钱,我来设法。”
他的意思要是行贿。唐安摇摇头答道:“太傅的态度如此,谁敢纳贿徇私。不过,”唐安忽然有了主意,“钱,还是有用的。我们赶紧设法去查一查,倘或老师在临淄的那几年,有积欠未完的‘算’赋‘更’钱,替他完了,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
谈了半天,总算谈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宋邑深以为然,并且自告奋勇,愿为老师奔走。他是临淄的土著,熟悉的人多,所以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姓胡,是临淄南乡的“啬夫”……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的“啬夫”,管诉讼与赋税。淳于意在齐国作官,以及后来从阳庆学医的那些年,家佐临淄南乡,因此要了解淳于意是否欠了赋税,非找这个胡啬夫不可。
听宋邑道明来意,胡啬夫笑了,“巧得很!刚刚治粟内史也派了人来查仓公的户簿。喏,”他指着置在屋角的一大堆簿书说:“都在这里。你自己去看,还是我告诉你吧!”
“仓公原筹淳于,十九岁迁到临淄,三十二岁迁到阳虚。前后在临淄住了十四年。”
“可曾欠赋?”
“仓公怎会欠赋!”
这话使宋邑觉得安慰,但是,“总还是麻烦你查一查,弄个确实的好。”他谦抑地致歉:“有渎清神,万分感激。”
宋邑替这个胡啬夫看过病,与一般的交情不同。所以查起来虽很费事,胡啬夫还是欣然照办。
首先要查“算”赋。这是论人头计算的丁口赋,自十五出赋,到五十六岁为止,无分贫富,男女一律、每人每年纳赋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贾人奴婢加倍。未成年的,自七岁到了十四岁纳“口”赋,每年每口二十钱。淳于意在缇萦四岁那年,就已移居阳虚,但又在临淄纳了四年赋,直到他三十二岁决心久住阳虚为止,逐年清查,一铢不少。
“还有什么?”胡啬夫又问。
“还有‘更’钱”
“那不须查得的。若是未曾‘践更’,当年就不得过。”
“为期确实,还是查一查的好。”
“那也方便。”
“更戍”只是淳于意一个人的事,查起来是比较方便。男丁自二十三岁起,每年戍边之夫,不愿去的出钱三百,名为“过更”。还有地方上的劳役,每人每年轮值一个月,轮到的时候,也可以出钱两千,雇人代替,名为“践更”。更戍大事,丞相的子侄亦无例外。如果当时点传不到。也不缴纳“更钱”,立即可以被捕治罪。簿书上记载,淳于意在临淄的十四年,有两年是亲自“践更”,其余都照例纳钱,两年亲服劳役,想来必是境况不好,拿不出两千钱的缘故。
整个情况都弄明白了。清清白白,一无瓜葛。宋邑拜谢了胡啬夫,兴匆匆地转往唐安寓所,把查询的经过,都告诉了他。
这总算是一个可以令人安慰的消息,然而太傅怒气不平,还是麻烦。师弟兄俩商量着,下一个步骤该当如何?
“府里我已托了人在那里,若有消息,立刻会来通知。”唐安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到阳虚去面见老师,把这里的情形,细细一说,看老师是何主张?倘或见机,到临淄来替太傅陪个罪,一天阴霾,都可消除。”
“你不是说,太傅颇为负气,这样就是老师来了,也不见得有用。何况,老师的脾气,宁折不弯,你是知道的。”
唐安默然。好久才说:“我怕的是不早告诉老师,将来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老师会怪你我耽误了事机。”
“若有必要,我自然不惮此行。只是——”宋邑很谨慎地说:“凡事要谋定后动。像上次一样,一方面说是远游河朔,一方面又托阳虚侯作书请托,明明见得远游的话是撒谎,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对!”唐安深深点头:“对!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劝老师来,一来,恰好自投罗网。”
“我看,也不必急在一两天。太傅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得要弄个明白。否则,告诉了老师,只是让他着急,于事无补。”
唐安同意了他的见解,静待事态演变。为了打听消息,不是他轮班待命的日子,也到府里去坐着。他的人缘不坏,加以侍医的身分,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日子,所以要打听一点什么,比别人方便得多。治粟内史复命的经过,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据说太傅听取了报告,并未作何表示,以后一直也没有听见他提及此事。多半是一场虚惊!唐安这样在想。
然后有一天,太傅的一个侍从,特地来觅唐安,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太傅昨夜读了好半天的《九章之律》,不住在说: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律来治他的罪!这个‘他’,怕是指的仓公。”
“喔!”唐安定一定神,问道:“你看太傅,在《九章之律》中,注意的是哪一律?可是《户律》?”
“这倒不知道了。”
“承蒙关爱,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还要请你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