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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知道了。”
“承蒙关爱,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还要请你多费心,有什么消息,多随时赐告。”
那侍从是个忠厚明理的人,他表示钦佩仓公的正直清廉,也不以太傅的负气迁怒为然,所以满口应承,倘有任何不利淳于意的消息,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同时建议,最好先把《九章之律》细细研究一番,看看有什么罪名加得到淳于意身上的,可以事先防备。
《九章之律》出自已故的相国萧何的手笔。四十年前,群雄争霸,高祖先破咸阳。从龙将士,争着接收秦国的金帛财物,只有萧何接管了秦国丞相府所藏的图籍文书,特别珍视天下的户籍和历年的法令。秦法多如牛毛,苛于猛虎,于是萧何建议高祖,召集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束缚一解,关中欢声雷动,为高祖争取了广大的民心,这就是萧何从龙入关的第一功。
到定国以后,三章的约法自然不够用了。萧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国成文法典:韩国的《刑符》、楚国的《宪令》、魏国的《法经》等等,取来逐部研读。发觉李俚所用的《法经》,集列国刑典的大成,相当完备,于是以《法经》六篇为根据,参照秦国的律法。斟酌当时需要,制订了一部法律,分为盗律、贼律、国律、押律、杂律、具律、厩律、兴律、户律,共计九篇,称《九章之律》。
不过,“九章之律”,若非司法的吏,不容易作正确的解释,加以还有天子随时所下,补律法不足的“令”,要合在一起看,才能明白究竟。这些工作,都不是作医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担负的,他们会合在一起,一连三天,每天由清晨到深宵,读律读得头昏脑胀,依然不得要领,只好废然罢手。
再下一天该当唐安的番期。一早到府,就有同僚告诉他说,这两天齐王的病势,越发不好,气喘和头昏都已加剧,夜眠不安,倦怠易怒,而且口渴尿多,身上无故作痒。
“这不是‘消渴病’的征象么?”唐安讶然相问。
“正是这话。”那位姓刘的侍医放低了声音说:“病势是火上加油,就令师来了,也是无可措手。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着急,不宜说破。”
讳疾忌医,尚且不可,而讳疾又出于行医的人,更为荒唐。唐安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做了几年的侍医,已深知官场中取巧敷衍,随众浮沉,是所谓明哲保身之道。倘或多事,不但见忌于长官僚属,而且做对了无功、做错了有罪,则又何苦如此?这样想着,唐安一狠心,不肯发什么议论了。
到了近午,齐王召医。唐安随了资深侍医,一起进入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四角燃着来自南粤粗如儿臂的蜜烛,殿中一个极大的兽炉,炽炭日起青焰。仲冬的天气,叫唐安热得出汗。
而十七岁的齐王,却还披着狐裘。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脸红如火,厚厚的嘴唇大张着在喘气,喉间“呼噜,呼噜”的疾,听着就像有人在抽风箱。
于是行过了礼,资深侍医上前请脉,唐安执着手烛侍在一旁。细辨齐王的气色,又请齐王伸出舌头来,舌大而干,鲜红如火,毫无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征象。
“请问饮食如何?”资深侍医恭谨地发问。
“食量甚好。”纱帷后面,影绰绰一个丽人代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齐王的生母,齐哀王刘襄的宠妾黄姬。
“还以节食为宜。少食肉,不可饮酒。”
“酒倒来饮,少食肉却为难。你看他如此壮硕,无肉不饱。”
虚胖说成壮硕,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过肥非福!”
话刚出口,资深侍医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帷后传出不悦的声音:“是唐安在说话吗?”
“臣在。”唐安躬身回答。
“唐安,说你是淳于意的学生。可有这话?”
“是”你老师为何托词不至?却叫阳虚侯作书说情。“黄姬冷笑一声:”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径,竟似我齐国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识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尖刻。外有太傅,内有黄姬,都是这样的反感。唐安越发汗流浃背,替老师担心了。
“淳于意可恶得很,难道只有阳虚才是他的部主么?”黄姬停了一下,又以极冷的声音加了一句:“我却不信。且等着看吧!”
听到这里,唐安已是摇摇欲倒,勉强维持着侍医的职分,不致失仪,要想有辨白,却无余力,只连连口称:“不敢,不敢!”等诊完出殿,为冷风一吹,唐安才觉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黄姬的话,才发觉老师托阳虚侯作书这个举动,大大地坏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证明远游河朔谎话,而且引起了绝大的误会,以为老师倚仗阳虚侯的庇护,轻视齐国的征辟。事已如此,再无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赶紧通知老师,好生防备。从此足迹不履齐境。或可免祸。
这样想着,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议。事态严重,多耽误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宋邑答应一两天以内再赶到阳虚去通风报信。
哪知道祸事的发作,比他们的行动更快。当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从,带来极坏的消息,说是黄姬曾召请太傅说事,随后太傅邀了丞相和内史来,转达了黄姬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么罪呢?”唐安急急追问,“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为小王的病,心里烦得不得了。”那侍从附着唐安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测,太傅怕朝廷会责备他辅佐无方,此刻先要安排个脱罪的余地——仓公正好作牺牲!”
“啊——”唐安长长地透了口气,半晌无语。
“不过,有一层倒还好。丞相和内史都不肯无故诬陷仓公。”
“喔!”这句话使得唐安心头一松,“他们怎么说?”
“太傅要在‘户律’里替仓公找一条罪名,内史答得很率直:”户律‘里哪一条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说,朝廷轻繇薄赋,天下感戴。或引‘户律’的条款,治罪无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肤之痛,国就难治了。于是,太傅又想了一计,预备动文书到阳虚侯那里,传仓”公到临淄来问话——问他在临淄纳赋的情形,仓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来,一入齐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说。“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声惊呼。
“然而丞相不肯这么做。”
“噢!”唐安又问:“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
“尚无结果。定了明天再议。”
没有结果,并不表示就此罢休,这是唐安所深切了解的。同时,他也明白,整个关键在丞相那里,太傅辅王,丞相治民,各有职掌。如果丞相执法公正,太傅要无故入人于罪,也是相当困难的。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不必过分悲观。是的,他告诉自己,遭遇危难,第一要紧的是镇静。这究竟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罪在不赦的事。何况当今天子,仁慈爱民,亦决不容郡国之中,有此迁怒枉法、残民以逞的事例出现。想到这里,忧思大减,一枕酣眠,直到破晓。
时隔一夜,情势大变。就在唐安恬然入梦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笔吏,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制作文书。太傅口授一通奏稿,书写完成,检点无误,第二天上午就派了专差,“乘传”急递长安。
消息还是宋邑得来的。他与那刀笔吏是朋友,这天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吊丧,刀笔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师,特意相告。然而语焉不详,只说朝廷着准了太傅的指控,仓公即有大祸。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却不肯细说——自然,就这样,那刀笔吏已担上了泄漏机密的责任,再要多问,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却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见太傅的侍从来说此事?但这一重疑团,这时没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设法打探奏稿的内容。
“我看,还是拜托令友去走一条门路。”老实的宋邑,面有难色,期期文文地辞受两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若要用钱……”
“啊!”一句话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宋邑备了一份重礼,等到天黑,专诚拜访。果然有钱无事不办,那刀笔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让他细阅,格外还以专司律例的经验,为他讲解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专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发生的种种演变。
太傅的书奏,确如他的侍从所透露给唐安的,作用在嫁祸于淳于意,为自己留下免受谴责的余地。从表面上看,他是陈述受命辅导齐王的概略,而实际上则把齐王的病势沉重,归罪于淳于意的渺视帝室,袖手不顾,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诈疾”,这是《贼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国家人民的,都是贼;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矫制等等这些可以诛族的十恶之罪,与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之类的坊里纠纷,都刊在《贼律》之内。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说,大惊失声:“太傅竟是要制老师的死命,‘诈疾’是可以‘弃市’的罪名。”
“原是这话!”宋邑愁眉苦脸地说,“你我白忙了半天,对老师丝毫无补。于今似再也无能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无话可说。他的内心极其愤慨,真想辞掉侍医,表示抗议。然而想想终究不敢出此决裂的手段。因为这一来,说不定黄姬和太傅又会迁怒到他头上——老师远在鲁西,并且有阳虚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祸,何况自已官卑禄微,全家都在齐国统治之下,一旦惹恼了贵人,灭门之祸,随时可生,无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头这口怨意。
师兄弟俩欷觑相对,还得勉强收拾悲痛,定下心来,商议处置的办法。但实在也是无可商议的事。除了尽早赶到阳虚,一把一切情况报告淳于意以外,别无可走的路。
事态严重,经过复杂。一应该由练达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说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当差,倘或请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许会查出刀笔吏泄漏机密,引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两个人要商议的,只是谁到阳虚去报信?
终于采取了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唐安穷一日一夜之力,作了一封书简,细叙经过——其中有许多话是跟宋邑都未曾说过的,然后由宋邑带了这封书简,赶赴阳虚。
不多的日子之中,两到阳虚,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奇書網整理提供',首先就引起了缇萦的浓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当然也比缇萦更善于察言观色;为了怕缇萦着急,他不等宋邑开口,先抛过去一个眼色,暗示他有话慢慢再说。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词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徒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高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