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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称谢,话却说得极有身份。孔石风不敢小觑她,赶紧一步跳了开去,避却她的大礼,却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叠连声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缇萦却不管他怎么说,依然从容不迫地跪拜尽礼,方始起身,俯仰之间,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后退到卫媪身旁,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孔石风看一看朱文的脸,诡秘地一笑。接着转脸对卫媪说道:“阿媪,我就在此告辞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说与朱文知道了。你请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识便分手,实嫌突兀了些。卫媪和缇萦都有怏怏之意——虽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个从容细谈的机会,“前途一切”不就更稳当了吗?
因此,卫媪挽留他说:“可能请郎官暂时驻马,容我们好好拜谢领教?”
“这……”孔石风显得极其为难,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着朱文。
“实在是有要紧的约会,为了等阿媪来见一面,已经迟了。好在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既然朱文也这样说,不便强人所难,卫媪点点头,退后一步,缇萦也微微颔首作别。于是孔石风扬一扬手,拉过白马,纵身一跃,随手加上一鞭,那匹马亮开四蹄,绝坐而驰,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黄沙之中了。
“真难捉摸!”卫媪惘然地摇一摇头,挽着缇萦的手,上车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问道:“今夜我们宿在何处?”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说好了,亭塾还有一间屋,替你留着。”
“那么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办,你不用操心吧!我们快走。等安顿好了,你老人家还有一阵忙呢!”
说着,朱文一抖缰绳,领路前行。两辆车紧紧跟着,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邮,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设亭的主要用意,虽在稽察奸宄,捕治盗贼,保重地方的安宁,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来,亭好像只是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应运而生,有各种便利行旅的买卖,自然而然汇集成为一个村镇。
望山亭地当交通要道,亭舍的范围不小,但正中的亭楼,向例要保留给过路的官员使用,这一天自然归杨宽独占,狱吏、夫役,还有淳于意,都住在楼下。两翼的平房,称为亭塾。西塾靠北一间空着,那就是朱文预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经营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动手。车辆到门,一直驶入院中,驭者爱惜他的牲口,先忙着卸辕喂马。缇萦和卫媪的行李,就归朱文负责。两份寝具,两只箱笼,外加淳于意的一个药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个人搬到室内了。
“你看!”卫媪很高兴地对缇萦说:“可是少不得一个阿文?”
缇萦从这天离家之前,无意中听得姊姊们在密议她与朱文的终身以后,就有处处当避嫌疑的一念,横亘在心头。所以这时对卫媪的话,不愿有所表示,但也不愿让人看出她故意不理,这样,就只有装作埋头安顿行李,似乎根本不曾听见的样子了。
一室之内,又不是悄悄低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朱文倒没有什么,卫媪却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隐忍,转脸搭讪着问朱文:“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有好一阵子忙。忙什么?”
“喔!”朱文这才想起来,“我马上就回来!”说着,掉头就奇%^書*(网!&*收集整理走,连跑带跳,一下子走得无影无踪。
又遇着一桩没头没脑、叫人纳闷的事,卫媪又好笑,又好气!坐下来想想,带着这两个人,一个事事无心,不受羁勒;一个处处多心,难以捉摸,这样一路长行,朝夕与共,要惹人生多少闲气?这得趁早把话说开。
于是卫媪问道:“阿萦,你刚才没有听见我的话么?”
“什么话?”
“我说,这一路来,亏得有阿文。”卫媪停了一下,正色告诫:“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难,凡事要和衷共济。若有什么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总要忍耐。再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先一段话倒极能打动缇萦的心,不该最后多说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卫媪原也没有打算她有什么表示,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徐徐起身,打开箱笼,取出动用杂物,略略归理好了。携着盥具,到井台边去汲水洗脸。
不一会,缇萦也来了。紧接着,朱文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方猪肉,一只鸡,另外还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着,“我答应了请他们饮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后便不好办事!”
“你倒是请谁呀?”卫媪拿手向亭楼一指:“可是那里的人?”
“还有谁?”朱文一冲冲到面前,举起手里的东西笑道:“卫媪,你看看,好肥的一只鸡!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说你在厨下的好手艺。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费些心思,别让他们笑话我!”
卫媪也笑了。两只手湿淋淋地,不便来接他的东西,便说:“好吧!你交给阿萦。”
“噢!”朱文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把只鸡递给缇萦,只说了一个字:“喏!”
缇萦不接,甚至也没有正眼看他,平静地说道:“请你放着!”朱文一愣,两只眼骨碌碌地转了半天,好久才自语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怎么的?”
这一说,不但卫媪,连缇萦都不解所谓,抬起头来,把眼睁大了凝视着他。
“阿媪!你听见没有?‘请你放着!’从我出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请’字。”
卫媪心想,这两个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暗暗叹口气,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
可是,她还在转念头,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
“我说错了吗?”缇萦冷冷地问。
“错倒不错,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从前又怎么样呢?”
“从前?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从一见面开始,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但是,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费。这样一想,缇萦有无限的伤心,但马上转念,伤心他也未必知道,纯属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扬脸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卫媪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们马上动手。”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发,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懒洋洋的、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犹未完全消失。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态,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就着现成的井台,宰鸡洗菜,手脚十分利落。卫媪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不该那样对待朱文。此时另有意会,便暂且不言。
“卫媪!”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处烹制啊?你得去想办法。”
“不要紧!”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墙外,炊烟袅袅,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于是指点着说,“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来!”
老年人细心,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非比等闲。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然后沿着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墙搭着一溜敞篷。内有七八副炉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厨,恰巧还空下一副。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赁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还跟他借了餐具,讲妥了酬金,随即讨个火种,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缇萦已经寻得来了。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作料不齐,时间不够,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卫媪指挥,缇萦下手,动作虽快,无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来款客。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他不肯开口,也没有到蓬里来看,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望了一遍又一遍。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媪!行了吧?”说着,她一揭锅盖,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
“别老揭锅盖,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
既然揭开来了,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原来是看准了的,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一痛一惊,赶紧缩手。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带油的滚汤四溅,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随即问道:“阿萦怎么了?”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心里在想,这要一张扬,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查问原由,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装得没事人似道:“锅盖从手里滑掉了。”说着,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
卫媪不响,算是掩饰过去了。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着急。这些虫咬火烫,如何处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只要嚼烂了,敷在伤处,立刻可以消肿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
这样想停当了,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一声:“我去去就来。”随即一溜出了角门,直奔卧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门锁着!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不但会揭破底蕴,而且也耽误时光。好好一个主意,算是白费了。
怏怏的缇萦,刚转过身来,蓦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直觉地大发娇嗔。
“鬼鬼祟祟地,吓人一大跳!”一面说,一面又报以白眼。
朱文没有理她,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等缇萦发觉,想要缩回却已不及,一把让他捉住了。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自觉已非童稚以后,缇萦对男女礼防,便时刻在意,而对朱文——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既红且肿,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让他见到。所以此时又羞又急,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挣脱她自己的手。
“别动!”朱文不耐了,低喝一声,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让我看!”
看就看吧!缇萦在心里说,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我再骂你!
“怎么烫的?”
“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朱文答道:“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还问?”缇萦微微把眼一瞪:“废话!”
他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为人治病弄成的习惯,照例要问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问。从无一个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这是句废话。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说老实话,获益不浅,该当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