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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说了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燕支自然世故得多,极力安慰缇萦,话越说越多,转眼之间,已到了正午。
这时缇萦才想起卫媪,自责地笑道:“你看,奇+書*網我竟忘了我还有事。”
“可容得插手?”
“怎么不能。”缇萦站起身说:“阿媪不知在厨下忙得怎么样呢?我得去看一看。”
“我陪缇姑一起去。”
“喔!我又想起一件事。”缇萦敛去笑容,正色说道:“日长天久,朝夕在一起。大家用名字称呼好了。”
“不敢。”燕支笑道:“叫你缇姑不也很方便吗?”
缇萦是个爽快人,只得由她。两个人到了厨下,已是诸事妥贴,卫媪替淳于意做的菜,都是干炙的,一则不容易腐败,再则便于携带,此时也都料理停当了。
于是一起吃了午饭,收拾停当。缇萦着意修饰了一番,换好衣服,等待朱文来陪她去看父亲,等人的时光本来最难消磨,幸好有燕支在,而卫媪又一向健谈,乍逢生客,便如家人,身世见闻,有许多闲谈的材料使缇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正经大事丢在脑后了。
看到日色偏西,方见朱文满头大汗地奔了进来。这时缇萦才想起父亲。自笑荒唐,自然也不会再去怪朱文何以迟延到此刻才来!
“好了!”朱文如释重负地说:“一切都说妥了。”
“谢谢你!”缇萦妩媚地笑着,“还得劳驾你——药囊太重,我拿不动。”
就这一笑,足以偿付朱文的辛苦,“怎的?”他也笑道:“你跟我客气起来了。”说着,走到屋角去提药囊。
“莫忙!”卫媪发了话,是对缇萦说的:“你也让他歇一歇,喝点水,没见他满脸的汗?”
“好,好!歇一歇!”缇萦附和,又倒一杯清水,捧到他手里。
朱文如饮甘露,一吸而尽,舒服地喔了口气对卫媪说道:“从明天起要上紧赶路。”
“喔,什么道理?”
“我们不是希望早到京师吗?杨曹椽正是为了我们的愿望,那还不好?”
“自然好罗!”卫媪欣然答说,“只不知何以肯如此?你说呢!”
朱文看一看燕支,欲言又顿住,这分明是碍着她在场,有机密话不便说,燕支心中明白,却不知如何处置。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窗外飞过一只彩蝶,立刻就有了主意。
“好大一只蝴蝶!”她故作惊喜地喊着,站起身来一直追了出去。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回避了。
卫媪看着她的背,赞许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是个很懂事的人,也许可以做个帮手。”
朱文和缇萦都同意她对燕支的评价,却不知如何可以用她做个帮手。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理会这句话,要紧听朱文说些什么。
朱文陈述了他在亭楼的一天。杨宽一回到就嘱咐艾全约他去谈话,他说他在周森那里才听说仓公被冤的详情,同时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仓公。如有可以方便之处,他无不乐于为助。
于是朱文提出了希望优遇仓公的要求,杨宽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指示艾全和吴义来与朱文商量出一个办法,立刻照办。
接着,杨宽又说,他知道阳虚侯可以在仓公这件官司上出力。而阳虚侯怕的朝觐已久,快回本国。所以他主张加紧赶路,早早到了京师,好跟阳虚侯见面。
这在卫媪和缇萦,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缇萦问道。“那杨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这么个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卫媪和朱文相视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你真个不懂!”卫媪笑着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终于还是朱文告诉她,说照这个样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欢之际,一定曾送了一笔重礼。而且很可能那些狱吏也都各有好处,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才有这样友善的态度。
缇萦嘴上虽笑着强辩:“谁想得到这些歪路?”心里却己甘服,自己确是懂得太少。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过辗转的交情。跟我们更风马牛似的,毫不相关。何以这等热心帮了好大一个忙?”她这样问朱文。
“凡是游侠都是这样的。”
于是,缇萦对游侠是什么?有了新的了解。照卫媪所说,那些盗墓、铸私钱的无赖,叫做游侠。而照父亲的批评,游侠“以武犯禁”,从不知道什么叫律法,最要不得!但是,当前她所看到的游侠,是慷慨热心,急人之急,并且极有办法的能干好人,这却使她更不解了。
不过,那也只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疑团,并无必要在这时候去追根问底,倒是见了父亲该说些什么?得要问一问清楚。
“这一时哪里说得尽。”卫媪这样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拣他爱听的话说就是了。”
缇萦想了一会,完全想懂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嗯!我们去吧。”
于是朱文提着药囊,缇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由侧门进入亭楼,一直向后面走去。那些狱吏个个和蔼可亲,遇见了都含笑向她点一点头,这不像来探狱,倒像于父亲治事的什么官廨,而那些是父亲的同僚似的。
最后来到一所单独的小院,正遇见艾全。不等他们开口,先就笑道:“来替父亲送东西来了,倒是些什么啊?”
朱文一听这话,把药囊放下,向缇萦做个眼色,她懂了,艾全还是想检查一番,只不愿直说而已。人家给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声“艾公!”随即动手把药囊打了开来,“都是些用的,吃的,还有家父的一些药。”说着,翻翻检检,以示无他。
“好,好!”艾全过了目,总算对公事有了交代,挥一挥手说:“进来吧!”
一进院子,缇萦就看老父正倚闾而望,急切间也无法细辨他的神情,喊一声:“爹爹!”踩着碎步奔了上去。
淳于意九分喜,一分悲,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跨出门去,却又突然想到不可逾越界限,猛然缩住身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望着缇萦,心里要说:慢慢走,别摔跤!而口中却忘了发声,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着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泪流下来时,他才说了句:“你真的跟我来了!”
“我跟阿媪一起来的。”
交换了这一句,慈爱与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俩都顾不得说话,先说看看几天不见彼此有了些什么变化?
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脸上也更瘦削,但双眸沉静,腰干挺直,依旧是很精神的样子,这使缇萦放了一大半心。
淳于意也是一样的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心里拿她从前的形象细细比较,依然娇憨,依然纯美,除却那些伤感、又欢喜的微笑,此外没什么分别——如果定要找出她与从前不同之处,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别这样子看我嘛!”缇萦的感觉,就像在家里,而且她也不知道这样说话,在旁人看来是撒娇。
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与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缇萦也不觉得有异——她的想象中,身被绁缧的老父,只有穷愁哀苦的容颜,因此,只要出现笑容,在她就是绝大的惊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么了?”淳于意忽然问说,同时伸臂来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亲拉住了,其实也不须如此,手上的创伤,已经无碍,只还有斑痍未复而已。
“是烫出来的。”淳于意看了看说:“敷的什么药?这药很好啊!”
药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够看出药效,毕竟还是医国手的眼力高。缇萦笑了,得意地望着朱文。
这一下,淳于意才发觉除了爱女以外,还有这个浪子回头的徒弟在,他向朱文看了一眼,又望着缇萦点一点头说:“你们都进来!”
进入屋内,缇萦先仔细打量一番。虽不是如何舒服像样,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陋凄凉,这自然是朱文的功劳,因此,她不自觉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却无丝毫表示。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临淄得了一次教训以后,他对师父的态度,特别是像今天有缇萦在场,他格外要装得谨饬老成。
“阿文!”淳于意低沉而严肃的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何以他们今天对我的态度又一大变?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们也只是钦佩师父的仁心绝艺而已!”
“哦——”淳于意大为动容,“果有此话?”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来是你玩了什么花样!”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么话也不该说
“师父!”朱文痛苦地打断他的话,“老人家何苦到今天还这样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
说是未见得说错,只是有些见外,这连缇萦都在词气之中觉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帮朱文说话。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必须记着避嫌疑。
“我哪敢说师父的话错了?不过,师父最好只朝前看,别往后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头低下来,轻声说道:“我不敢朝前看!”
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觉官司毫无把握,而且已经绝望。如此顽强不屈的一个人,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亲人听了好不伤心!但缇萦却不敢有何表示,怕因为自己掉泪,更引起老父的伤感。在朱文听来,又是一种感想,他表面放荡随便,其实倒是个极务实际的人。一路行来,第一步是先要把师父安顿好,求得个路途平安——这不仅是为了师父,也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
于是,他凑到淳于意面前,低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这场官司打赢了?”
淳于意一愣,摇摇头说:“除非廷尉衙门不畏王府的势力,秉公审问,不过这多半是办不到的事!”
“师父!你莫骂我狂妄,我看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说:“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还没开口,缇萦先就抚掌称善,“是啊!”她极兴奋地说,“爹爹,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变化好大噢!这全靠——”她笑笑不说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紧了嘴。
淳于意不响,心里有种说不出是喜是忧的滋味?不过朱文和缇萦的话,却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着又开口说道:
“师父,事在人为,第一要紧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开……”
“我倒没有看不开!”淳于意抢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有些迟疑,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从此改邪归正,努力上进,如果这一路到京师,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见面,我也还有东西传授你!”
一听这话,朱文马上磕了个头说:“我先谢谢师父,等从长安回到阳虚,多的是工夫,眼前请师父莫想到这些。”说着转脸问缇萦:“可曾把师父的笔墨带来?”
“带了的,在药囊里,只是没有简册。”
“这不要紧!”朱文问淳于意又说,“我要请师父写封信。”
“写给谁?”
“阳虚侯。”
“这——”淳于意微感愕然:“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申冤。”朱文从容答道:“我带着师父的书信,先赶进京去——只怕师父到京,阳虚侯恰好回国,交臂错失,耽误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这条路子。甚至一开始就未曾存着倚赖阳虚侯的心,所以此时朱文突然提起,颇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