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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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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意久忘了这条路子。甚至一开始就未曾存着倚赖阳虚侯的心,所以此时朱文突然提起,颇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同样地缇萦也觉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计划,何以未见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着他,好久说不出话来。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却无暇为她作解释。此时他顶要紧的一件事,是说服师父写信。

转念一想,自己千言万语,不如缇萦一声娇呼,所以话到口边,又复咽住,只频频向她投以眼色。

缇萦自然能够体会,但不敢冒失进言,而且觉得最好在轻快的情绪下,谈笑之中取得父亲的首肯,才是顺乎自然的好办法。因此,她除了还报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随即打开了药囊,把父亲的动用杂物单夹衣服,一样样取了出来,手中检点,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这是你的苦茶!爹削牍简的刀放在这里,”只见她全神贯注,把这些琐碎细务,看得竟似世间无与伦比的大事。

她那样亲热地每喊一声“爹”,淳于意心头便涌起一阵异常甘美的滋味,这几天来的缧绁之辱、孤独之苦,前途之忧,一起都丢到九霄云外。

最后,她把食物拿了出来,一大块烧羊肉,一盒焙干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调味、可以佐膳的干虾酱,另外用干净蕉叶,包着一大叠胡饼。

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觉腹饥,出于缇萦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饱的意愿,于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酱,吮了吮,惊喜地说:“缇萦,你的烹调功夫,这么好了!”

“都是阿媪调制的。”缇萦笑道,“我一直都没有动手。”

“为什么呢?”

“我交了一个新朋友,谈得把时候都忘了。”

“是谁啊!”

缇萦直望着朱文笑。朱文不愿让师父知道有周森这么个人,更不敢让师父知道有赠伎这回事,但又不便开口阻止缇萦,只好不断咳嗽,作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缇萦终于随便找了句话支吾过去,接着便说:“爹,你就吃吧,时候也不早了。”

“对了,你们陪着我一起吃吧!喔,该送些给差官。”

这是人情礼貌,又是父亲的吩咐,缇萦虽略有些舍不得,却不敢违拗,割了一块肉,拿些胡饼,让朱文拿了去送与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会,朱文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扁腹皮壶,后面随着一个亭卒,用托盘送来了一盘淳于意该得的晚食,等安排停当,朱文把皮壶摇一摇说道:“师父,还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问:“哪来的?这里也能喝吗?”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说着,他把皮壶递了过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饮酒,也不过偶一为之,此时却觉有大浮一白的兴致。拔开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块红烧肉放入口中,忽然两行眼泪,籁籁地掉了下来。

不但是缇萦,连朱文都大吃一惊!“怎的,怎的?”一个喊:“师父”,一个喊“爹”,都是满脸惶恐地望着他。

淳于意举袖抹掉眼泪,把双眼眨了一下,略带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说道:“没事,没事!我不过想到今日,居然还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顿饭,高兴得有些感触!”

这一说,朱文透了口气,缇萦却又不免伤心,但自然要强忍着,并且用埋怨的口吻说她父亲:“爹也是!无缘无故吓人一跳。”

好久未见娇女如此喷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轻发,只是一面健啖快饮,一面细问缇萦的生活。朱文为了凑师父的兴,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门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是说体己话的好机会。淳于意隔绝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这一次重投师门,与缇萦见面以后,彼此是何态度?他一直想与卫媪先见一次面,就是为了要暗解这个疑团。如今卫媪不曾来见,却先见着爱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气!

打定了主意,开始考虑了一下措词。觉得时地皆异,见面的机会又难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从容婉转,就只好率直些了。

于是,他收敛笑容,换了副郑重而关切的脸色,缇萦对她父亲的一切,是无时不在注意着的,一看这样子,知道有要紧话说,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缇萦!你须记得,现在是患难之中,见面不易。我有些要紧话问你,你得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告诉我。”

她不知道父亲要问些什么?只能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第一句话就难回答。她不忍跟父亲说假话,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说好话,而且事实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况,想了一想只好这样说:“他说要做买卖,赚大钱,到底不知如何。不过,我想,他一定没有做坏事。”

就这一句话,淳于意已经明白了缇萦对朱文的态度,再回想一下刚才他们目视眉语的情形,越发了解。看来当初缇萦对自己发誓,说不再理朱文的话,怕的早就忘掉了。

刚想到这里,淳于意立刻自责。有这样一个想法,便是对爱女的不公平的苛责。不要说他们从小积养下来的感情,只朱文不负师门,千里赴难这一点来说,孝顺的缇萦,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则尽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议的呢?

他这样一个人在转念头,恰好给了已起戒心的缇萦,一个思量准备的时间。问什么,该怎么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亲所问的话,在女儿的意料之中:“缇萦,你老实说,在你心里,对阿文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过,我想,他也是应该的。”

回答得不着边际,淳于意不兔失望,所以紧接着又说:“你别管我,说你自己对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样,只望他好好上进,堂堂做人!”

淳于意心里焦躁,而且也深为讶异,缇萦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冠冕堂皇而不着边际的词令?这是专门敷衍公事官员的“官腔”,居然出于一个少女之口,并且侃侃而谈,倒像是真心话那样,不能不说是可令人诧异的事。

缇萦自己当然也知道了这样回答父亲,未免于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肠,装作未看见父亲的脸色。

这样沉默着,自感难堪。于是缇萦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样样收了起来,有的置入药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风的窗台上,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像一个能够主持中馈的人了。

淳于意看在眼里,意有所会,想起一句极含蓄、微妙的话:“缇萦,你今年十五岁了?”

十五岁是论婚娶的年龄,她怎会不懂?想到离家以前,四个姊姊所说的那些话,缇萦脸上微微发烧。伯父亲看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对着他,不肯转身,也不说话。

“你怎么不开口?”

“开什么口啊?”她有些没好气地。

做父亲的笑了。到底还是谨守闺训的好女儿!一提到这些事就害羞,不过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要趁这机会道她一逼,可能会逼出她的真心话来。

于是,他又说:“我说,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知道我十五岁。”

“十五岁可不小了。”

“我也没有说我小。”

“既不小了,你该有自己的打算。”

“我当然有。”

“好!”淳于意欣然问道:“说给我听听!”

“我早跟爹爹说过了。”

“跟我说过?”淳于意皱着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来,“你怎么说的?我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一辈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来是这句话!“我不要听!”淳于意说。

听得父亲的声音,深为不悦。缇萦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转过脸来,果然看到父亲侧脸看着窗外,紧闭着嘴在生气。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爹!”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缇萦又怕又羞,而且还有无限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发热了。

淳于意也深为懊悔,但刚摆足了做父亲的架子,一时转不过圜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朱文兴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来。脱履进屋,一看师父和缇萦的脸色,他也愣了。

但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他的机变极快,装作不见,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茶,双手捧上,口里说道:“师父,你尝尝,怕是熬得工夫不够。”

淳于意捧杯在手,先闻一闻香气,点点头说:“很好!”

品尝着苦涩中回甘的滋味,淳于意对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领悟。凡是甘美的东西,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上口甚苦,渐渐回甘,滋味特别隽永。自己的遭遇,一家的将来,也许就是如此,这样想着,槁木般将近枯死的一颗心,突然间茁发了新的生机,于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缇萦、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声。

朱文面对着师父,看得出他的神情,缇萦却看不见,只以把她与朱文连在一起喊,敏感地想到父亲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所以不肯答应。

朱文怎会知道她的心思?怕她想什么想出神了,未曾听见,便提醒她说:“缇萦,师父叫你呢!”

缇萦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恰好迁怒到他:“不用你管!”她很快地说:“你管你自己好了。”

朱文无缘无故碰了个钉子。当着师父的面,什么话也不能说,淳于意倒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她是在跟我闹别扭!”

这样一说破,缇萦就有气也消了——其实迁怒到朱文身上,已消了一大半的气,所以这时候马上扭过脸来,高声否认:“我哪里闹什么别扭?”

“没有最好!”淳于意含笑抬眼,拍一拍他身边:“坐到我这里来!”

缇萦慢慢走过来,偎依着她父亲坐下,但仍有戒心,特意先问一句:“爹,你要说什么?”

“我要谈我的事!”

这个回答为缇萦和朱文带来了极大的兴奋,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挺一挺腰,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外面,”淳于意一指,向朱文低声问道:“可有什么人在那里?”

“艾公在进门的那间屋子里,师父声音稍微低一些,他们听不见。”说着,往近移了移,相去不过咫尺之地。

“阿文,你把你的计划先告诉我!”

朱文还不知师父究竟是什么意思,话不肯说得太明白,想了想答道:“我想请师父先写了信,让我赶到京城,见了阳虚侯,请他设法为师父辨冤,另外我再在延尉衙门想办法。”

“对了,我想关键还在延尉衙门,而关键的关键,尤不在廷尉,在承办的曹椽手里。他们律例透熟,可以找出一条脱罪的路来,但这要有一套口供配合——到了京城,我该如何说法,得要先告诉我。”

“是!”朱文想了想,师父的见解大有道理。如果只要走通下面的路子,行贿加上人情,一定可以做得到,所以满口答应着:“师父请放心,照师父的办法,一点都不难!”

“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缇萦插了句嘴,这样警告着。

“你以为我做不到?回去你问问阿媪,她一定告诉你,我做得到!”

“你何以有此把握?”淳于意问。

缇萦这时悟出朱文话中的意思,卫媪手中有一囊二姊夫所赠的珍宝,这件事不便说与爹爹知道。所以朱文这样含蓄地暗示:他的机变和人情关系,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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