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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可是姓朱?”
“刘公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然则你如何知道我姓朱?”
“果然尊姓是朱,让我猜中了。”春华很高兴地说,她的笑容甚甜,更因带些稚气之故越显得纯真。
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由青子联想到她父亲,随即想起邵哲所说过的话。路是越走越窄了,不要钻入牛角尖中出不来,趁早向他请教去吧!
“不是说腹饿吗?怎的不吃,只想心思?”说着,春华用软面饼,裹了炙肉青蒜,送到他手里。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食物好,或者由于春华的殷勤,朱文一连吃了三个卷饼,又喝了两碗熬得极透的米浆,拍拍肚子,表示饱了。
吃饱了精神一振,谈兴始起,想起她刚才所说的“猜中了”,便即问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听姊妹们说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齐鲁去了。刚才听你的口音,又见你刚到,所以猜想着是你从齐鲁回来。”
“猜得一点不错,你好聪明。”
“谢谢你的夸奖。”春华笑道,“可是,姊妹们都说我笨。”
“喔!”朱文诧异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难道你的姊妹们,都是有眼无睛,看不出你的聪明?还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华正正经经说,“她们说我笨,是因为不会侍奉贵客。”
“何以见得?”
“每一位贵客命我侍坐,到后来总是不愿留我。”春华低声回答,把头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涩,还是自觉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话说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岂不是等于骂她笨吗?这倒有些为难了。
春华见他如此,便抬起头来,讪讪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思路这样敏锐,观色这样正确,还能说笨吗?太聪明了!不过对付聪明人,他自信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说:“照你这句话,我今天非因你在这里不可了。不然,岂不见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华赶紧分辩,“我决无以退为进的意思!”
“那么你究竟是进呢,还是退?”
这话在春华骤听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说:“我退!”
“还早。”
就这两个字,越发明白,意思是还可以坐一会。间接但很正确地表示出来,他是不留她了!
春华颇感委屈,又觉得是自取其辱。心里难过,两滴眼泪慢慢滚了下来。
“怎的?”朱文一愣,“谈得好好地,何以掉眼泪?”
春华根本就不爱听他的话。为何掉泪,他不知道吗?明知故问,可恶之至。他的话值不得回答,只抹一抹泪,闭着嘴不响。
朱文先还觉得有些可笑,但越来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这样有好一阵的沉默以后,春华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可曾吃完?”
听到这样的声音,朱文就是未曾吃饱,也没有食欲了。挥一挥手,让她取拾,自己仍旧坐在南窗之下,望着暗蓝的天色。
春华极快地收拾好了,食具胡乱堆在食案上,双手捧着,用脚勾开了门,侧身楔入,转个身就到了门外。房门“砰”地一声碰上,倒吓了朱文一跳。
春华相当无礼,没有句话,也没有向人告辞的礼节,就这么走了。朱文觉得异常无趣,替春华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样也是如此。这彼此所生的一场闲气,到底从何而来?朱文静静地反省了一番,发觉是起于彼此都太聪明了。倘或各人都不斗心机,有什么,无事不可谅解,又哪里来此一场没趣?
这是个教训!朱文心里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结局如何,问心都可无愧。这下他才了解,师父所持的态度,实在是最正确的,也可以说,那才真是最聪明的。
但是师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为晚辈,何能坦然处之?缇萦和卫媪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阳虚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会怎样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转到这个念头,眼前仿佛已看得卫媪的黯然无语,缇萦的以泪洗面——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决定,无论前途多么黯淡狭窄,唯有凭自己的毅力、勇气、血汗、性命去冲破。实际情形不必告诉缇萦和卫媪,免得她们担忧,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因她们的担忧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吗?
这样想通以后,一方面觉得暂时解决了一个难题,内心已有轻松之感;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一力挑担起这副千斤担子,双肩沉重不胜。里外矛盾,亦喜亦忧,把个一向倒头便能大睡的朱文,折腾得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总算睡着了!住在别院里的人,都有将夜作画的习惯。所以一日时光中最好的上午,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各执所业,唯有他们都在酣卧。因此这别院中特别显得清静,也因此朱文才能好好地补睡了一觉,到日中时分方才起身。
睡了起来,心境又自不同了!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看去想,盘算了一会,头头是道。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路窄的好处,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全力去走就是。只要走通,路窄何妨?
于是,他立刻去找到刘端,很率直地表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司法官员和狱吏的花样极多,钱用足了尺寸,他们一定会有办法替出钱的人脱罪消灾。
刘端受了朱文的鼓舞,同意他的见解,放弃了自己的做法——对于廷尉衙门官员和狱吏的疏通,刘端原来准备以交情为凭借,辅以必要的“人情”,此刻的做法要改过来了,“天大的官司,地下的银子”,再加上平素的交情,应该是事无不办的了。
“那么,你我得要商量一个数目。”刘端谈得更具体了,“虽说只要事成,任凭索价,但究竟也要能力所逮才行。”
“是的。”朱文想了想说,“我手里已有的那些东西,你已知道了。此外周森周前辈,极其慷慨,曾有愿尽力资助的许诺。等石风来了,总还可筹措若干。倘再不足,阳虚侯亦不会袖手不问,只是他在这几天内,便当整装归国,若有所求,须早日开口。”
朱文一面说,刘端“嗯,嗯”地不断应着,等听完,他站起身来说:“我已知梗概。事不宜迟,此刻就去走一趟。到晚来听信吧!”
“多谢,多谢!”朱文长揖到地,“我只等你一句话,明日便迎了上去,把‘东西’取了来。”
就这样说定了,刘端自去办事。朱文自此刻到晚上,无一事可做。忽然想到,何不趁早去求教邵哲?事情应可乐观,不至于要另觅第三条路,但未雨绸缎,先有个底子在腹中,有备无患,岂不甚好?这样想停当了,随即到厩中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配了鞍子,出店上马,沿着满栽杨柳的御沟,缓缓而行。一路春风骆荡,柳丝拂面,朱文觉得浑身皆是软绵绵、轻飘飘,如中酒微醺的那种感觉。
这不正是郊游的天气吗?朱文这样在心里自问,顿生无穷的感慨。放眼望去,紫陌红尘,香车宝马,盛世的富庶,都在京城的繁华中表露。圣主在上,人寿年丰,本来每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都应该过的是快快活活的日子,偏偏有那些私心自用的人,凭空生出多少事故,害得好人亦无好日子过,实在可恨!
当然,这是朱文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才有此愤慨。如果此刻不是心里存着师父的大事,以轻松的心情,随遇而安,则面对着这一片阳春烟景,尽不妨款段策骑,从容浏览。人生贵乎适意,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可惜都害在齐国太傅手里!
怀着满腔的抑郁不快,朱文无心再观赏沿途的风景。出了城,人烟渐稀,便一叩马腹,疾驰而去。无多片刻,到了邵家瓜园的竹篱笆外。
“青子,青子!”朱文就在马上大叫。
青子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朱文,高兴地喊道:“朱叔叔!”等开了门,又好奇地问道:“你昨天骑的不是黑马?”
“对了!昨晚上,一位贵人送我的———比我原来那匹马好得多。”
“我看得出来。你的马不能系在外面——好马有人偷,你把它牵进来!”
“你不怕它踏坏你的瓜?”朱文笑着问说,一面下了马。
“你把它拴住,我就不怕了。”
“对!”朱文笑着摸摸她的脸,“你最有办法。”
正在系马的时候,邵哲出现了,不衫不履,着一条犊鼻裤,披一件旧緼袍,穿一双草拖鞋,手里捏一卷书,潇潇洒洒走了来。
朱文赶紧叫了声:“邵公!”还要行礼时,让邵哲止住了。
“你这匹马英骏得很!何时借我一驰骋?”
“邵公看得中意,便留下好了!”
“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我也没有养马的闲工夫——不过,我会相马,也懂喂养。几时闲了,可以教给你。”邵哲回头又说:“青子,去取领卧席来,我与你朱叔叔在大树下坐。”
青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领着一名婢女,取来卧席、靠枕、酒果,还有朱文所爱的甜瓜,在一株亭亭华盖的大树下铺摆妥当。两个人坐下来饮酒聊天。
“邵公!”朱文先问病,指着他的左足说:“今日如何?”
“很好,很好!昨夜、今晨都服了你的药。颇有效验。”邵哲问到朱文的事:“可曾见了贵人?有何佳音?”
“诚如公言:难!难!”朱文把昨夜在阳虚邸的情形,以及这天上午与刘端所决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刘端,我亦知其人。是个好朋友!”
“是的!”朱文点点头说:“但实不相瞒,我并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刘公身上。为日无多,凡有路子,都预作部署。邵公,你许我走投无路时,‘另有办法好想’,可得闻乎?”
邵哲很快地答道:“尚不到时候!”
朱文颇为失望,虽不到时候,先提出来研究研究,不更妥当吗?
“不是我故弄玄虚。早说了无用,而且也许会妨碍你此刻的努力。”邵哲喝了口酒,又说,“你此刻必须尽力,希望你成功。我的办法才有些用。”
他不承认故弄玄虚,在朱文听来,他后面那段话就玄得很!仔细参详了一会,略略有些明白,他的第三条路与自己所走的两条路,必是矛盾而冲突,所以一方失败,另一方可以成功,照此说来,他有一句话不能不问。
“邵公,你的意思是,我这方面越失败,你那个办法越能成功,可是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邵哲摇摇手,“奉劝你此刻不必去分心,尽力干你自己的,希望你成功。我那个办法是万不得已的下策。”
这一说,朱文心里又有些嘀咕不安,但再问亦是徒然。只是记取刘端的教训,往实处去想,强抑愁怀。
“我对令师,久已仰慕。只是对他的平生,所知甚浅。今日多暇,你不妨说些听听。”
一提到师父的生平,朱文颇有骄傲的感觉,心情也觉得开朗了。
于是朱文从淳于意任齐国太仓令如何清廉谈起,讲到他对医学的兴趣,以及如何从师,如何辞官,然后说了他的许多妙手回春的神奇故事。淳于意的生平,本来多彩多姿,加上朱文着意渲染,因此把个一向偏好奇闻异事的邵哲,听得眉飞色舞,连浮数白。
“啊!原来‘仓公’的称呼是这么来的!”邵哲肃然起敬地说,“照此看来,仓公不为良医,亦可为良相。清明如此,如仓公其人,必不能令其受屈!否则,何以劝善?”
“这全仗正直热心,如邵公你这样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