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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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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父亲的人,疚叹越浓了。他很快地装出笑容来安慰爱女。然而,他生来就是一个不会假装,不懂得如何敷衍别人的人,所以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缇萦知道父亲心里有痛苦,不愿让她分担。越是如此,她越想明瞭。 那自然是关于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连刚才卫媪都在问——

一想到卫媪,她心里有了主意,借故溜到厨下,说了几句话重又回来。

于是蹒跚的卫媪走了来问道:“阿文呢?可是在后面,何时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饼做少了,不够吃。”

“不必管他。”淳于意这样回答。卫媪是受了教的,便紧接着又问:“怎么?”

“你不必问吧!”

卫媪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倔,加以她也喜欢阿文,所以一听这话,顿时抢白:“家里少了一个人,我问都问不得一声么?”

淳于意语塞,唯有报之以苦笑。缇萦一看这情形,怕又惹父亲生气,深悔多事,便站了起来。一面使眼色,一面把卫媪推走了。

“我告诉你吧!”等她重新回到淳于意身边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好恨,恨阿文不成材!”

这话叫缇萦的心里难过,但是,她觉得他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

“我宽恕他多少次,总巴望他有一天会改过自新。可是这一次在临淄,我是真的绝望了,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接下来,淳于意把朱文在临淄替大贾伟家的小儿,看病诈财的行为,以及宋邑想留他,而他傲然不顾,要去闯荡江湖的经过,细细讲一遍,只瞒着朱文买绣襦的那件事不说。

一路听,一路把缇萦又气又恨得要掉眼泪。所气所恨的是,朱文深知父亲嫉恶如仇的脾气,就该时时检点,过去曾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就是不肯听人一句话。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叫人牵肠挂肚为他担心。害己害人,太可恶了!

想到恨处,她微咬着扁贝似的门牙说:“随他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理他。”

这话是淳于意所未想象的。等会过意来,心里顿觉宽松,他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怕他女儿失去一个青梅竹马的伴侣,表面不说,心里难过,此刻看她如此明白是非善恶,能够毅然割舍,岂不可喜?

他在想,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再说两句话,叫女儿死心塌地,永断瓜葛。于是他略略想了想,故意装作不信似的:“缇萦,你别骗我!”

“骗?骗什么?”

“阿文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想念他?”

“谁要想念这个没出息的人?”缇萦愤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远也不会想他。”

这使得淳于意更满意,“好吧!”他轻快地说:“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谈他。你先到厨下看看,有什么饮食,先取些来我吃。”

走出屋子,缇萦想哭,好不容易忍着,一直忍到夜间归寝,蓄积已久的眼泪,才得尽情一泻,枕衾上,无声无息湿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里?她一直就只会这样想。除了一年两次去到嫁在近处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从未出过里门一步。无从想象一个人离开了家,还有何处可以安顿?

他必须露宿在人家檐下。这个天气,风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来无衣无食怎么办?想到这里,心头如打翻了热酷似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哭干了眼泪。哭倦了神思,渐有睡意,仿佛听得窗外有声音,缇萦怕是穿窗而入的小窃,惊然一惊,微微抬头离枕,侧耳屏息,静静听着。

是有声音,极低,好像在唤:“缇萦,缇萦!”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头晕。对了,她想起曾听父亲说过,有种叫做“掉眩”的疾病,一个人忧思过甚,气血不调,就会有这种触处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赶快定下心来,排除杂念,好好睡吧!

头一着枕,刚闭上眼,好不奇怪,那声音又来了。随后是碌碌一声响,似乎有样什么东西滚了过来,她伸手出去一摸,凭感觉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里的,是她最爱吃的栗子。

有实物为症,这可不是什么“掉眩”,更不是梦境。想到这里,她忽然醒悟,那颗心怦怦地,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喉头,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缇萦,缇萦!”

不是朱文的声音是谁?她简直吓坏了,吓得手足无措,这要让父亲听见了怎么办?

“缇萦!”朱文的声音中,显得有些不耐烦,“怎的睡得像死猪一样?”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倒是警惕了她。这样喊下去,非把睡在东厢的父亲惊醒不可,无论如何得要赶紧禁止他再喊。

于是,她翻身坐了起来,还在穿衣服,朱文在外面已经听见了,欣然相问:“你醒了?”

缇萦不答,匆匆披了衣服,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到撑开着的北窗下,黑暗里望见影绰绰的朱文,心里一酸,双眼越发模糊——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喜悦,和不知来自何处的兴奋,兴奋得手足发抖。

“缇萦!”朱文轻轻地喊着,从窗外伸进手来,接着身子一长,似乎在爬窗子。“

缇萦大惊。“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不行!一不行!”说着,她用两手去推朱文,人倒是推下去了,两手却握在人家手里了。

“那么,你到后院!”

她住的西厢,只有一道门通正屋,而正屋的门早就闩上了,怎么出得去?

“不行,我无法出来!”她又想到了父亲,使劲夺着手。轻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不快走!”

朱文轻轻地笑了,“师父必定告诉你了。”他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也该让我有个诉冤的机会。”

这话惹得缇萦大为不悦,她是孝顺女儿,听不得这样的话:“我不听爹的话听谁的?”她冷笑一声,“哼,冤枉了你?你是天下第一个君子好人。”

“虽不是第一也不坏。”朱文紧接着又说:“师父骂我犹可说,你此刻也骂我,可真是冤上加冤了。你不想想,都是为了你才闹出来这么个纸漏。”

“你简直是胡说!与我何干?”

朱文诧异之至:“师父没有跟你说——”

“说什么?”

“我替你买绣襦的事。”

缇萦也诧异了,“何曾说过?”

“这就是了!”朱文的口吻,越发欣快,“师父为何瞒着这件事不说?你想想看。”

缇萦看这情形,可以想象得到,内中必是另有一番曲折。她自然想知道,但又怕时间长了,万一父亲半夜醒来,发觉了,这可是一场难以收拾的大风波。

她还在踌躇不决时,朱文却在催促了。

“你快从窗子里爬出来,我细细告诉你。”朱文又说:“而且我还有东西给你。”

“我不要。”

这不要是不愿收受他的东西,还是不愿越窗到外面去,朱文弄不清楚,他也有些担忧,怕师父半夜里起来小便,正好发觉,那一来,会把缇萦吓坏。因此,他不再浪费时间,举起手里的一个布包,隔窗递了进去。

“是什么?”缇萦不接,却这样先问了一句。

“你打开来就知道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不忍拒绝。布包一接到手,就知道里面有一袋栗子。似乎还有一件衣服——是的,是一件短襦,黑影里看不清颜色,只隐约看到白色的花纹。不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在手里,又滑又软,十分舒服。她把绣襦抖开在身上比一比,尺寸似乎也合适。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件珍贵的华眼是什么样子,而且她也从没有穿过绔罗,可是,她在想象中已经清楚地看到自己——比阳虚侯的女儿更美。

这使得她有无比的快乐。而这快乐,来得太骤,去得太快。她想到了父亲的话!

“我不要!”她把绣襦递出窗外,声音中带着委屈。

“为什么?”朱文不高兴地问。

缇萦默然。她觉得说什么话都不能表达心中的意思,就是能够表达,她也不愿说,因为那会使得朱文更不高兴。

“我知道了。”朱文伤心地自语,“都以为我是生性下流,看不起我!”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急了,立即抗议:“你冤枉我!我没有看你不起。”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要我的东西?”

“这——”缇萦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有了衣服不能穿,还是不要的好。”

“谁说不能穿?”朱文马上反驳,“师父常常有人请了去看病,或者到处去采药,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谁管你穿什么?”

他的思路就是那样快,花样就有那么多!缇萦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然而转念又觉得背着父亲做违反教训的事,就是不孝,还是有理由可说的。

“我不做这种事。”她说:“当着爹爹是一种样子,背着爹爹又是一种样子,这还像人吗?”

“那么你是说我不像人?”

“我说我。谁说你?”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朱文从窗外伸手进来,握着她的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你从此不理我了,你就不要收这件衣服。”

这是两回事。他这样相逼,真叫缇萦又着急,又为难,并且恨他不讲理,于是赌气答道:“就收了你这件衣服,你这样惫赖,我也不要理你。”

朱文慢慢松开手,轻声笑着。

就这时隐隐听得东厢有咳嗽的声音,缇萦大为惊惶,低声催促:“爹爹醒了。你快走吧!”

朱文却报以一声低喝:“别出声!”

缇萦屏息着静听,东厢果然有响动。朱文却如一头猫似的,毫无声息地一窜,没入黑影之中。不一会,听见堂屋的门开了,然后有脚步声,近而又远,远而又近,直到再听见关堂屋的声音,缇萦才把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总算好,父亲上一趟厕所,来去都未发现朱文。

于是,她想到了那件绣襦,把它穿着身上,不断地、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在想着朱文,不知他从何而来?住在何处?今后怎么办?还有,在临淄究竟是为何才惹得父亲生那么大气?这些都是她渴望知道的。刚才白糟蹋了工夫,一句正经话也未说,这时想想,真太可惜。

忽然,北窗下又在轻唤:“缇萦!”原来朱文未走,缇萦就像那天见她父亲不期而归一般,顿有意外的喜悦,匆匆走到窗前问道:“你躲在哪里?”

“我在师父窗下,等他睡熟了,再来看你。”朱文说:“你放心吧,师父打鼾像拉风箱,这一觉非到天明不醒。”

这一说,缇萦的胆子壮了,心情也轻松了。笑道:“你倒像会做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你骂我,我要罚你!来,把手给我。”

“干什么?”说是这样说,她仍旧把一双小小的白手伸了给他。

他倚着窗户,捧着她的手,闻着。缇萦的心头,飘浮着新年饮了屠苏酒以后的那种感觉。

“现在,”她轻轻抽回了手说:“你该告诉我在临淄的事了吧?”

“好,等我细细告诉你。”

于是,朱文把如何为伟家小儿看病,如何到东市买绣襦,如何发现师父先他到了伟家,以后如何大发雷霆,割破那件绣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比父亲所说的,要曲折得多,缇萦听了大为不安,她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只觉得祸事都从她而起,对父亲、对朱文,她都有歉疚。

心里乱得厉害,有无数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只怔怔地想着。这使得朱文深为不解,“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这件绣襦虽好,是个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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