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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话虽然难听直露,可谁叫他有这个资格呢。胡亥也不能发作,只好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之上,道,“丞相,反贼贼多,奈何?”
李斯道,“反贼虽多,天必诛之,不足为陛下忧。”
面对李斯的挤兑,胡亥还是只能忍耐。他好容易才临朝一回,憋屈太久的李斯,当然要趁此机会,喷个爽快方肯罢休。
胡亥苦笑道,“丞相戏言了。今国家危难,请丞相画策。”
李斯厉声道,“使蒙恬尚在,何至于令盗贼如此?”说完怒视赵高。其他大臣也跟着李斯,望向赵高。在众人目光的审判之下,赵高尴尬万分,恨不能凭空消失。
一位赵高的心腹宦官护主心切,指着李斯,尖声道,“天子之前,咆哮无状,可是人臣之道?”
完了,火山爆发了。李斯怒视宦官,大喝道,“吾咆哮无状?你再说一遍!”
盛怒之下的李斯,头上白发皑皑,目中怒火熊熊,有如发威的雄狮,令人不敢逼视。宦官面色苍白,浑身哆嗦,不敢再多说话。
李斯不依不饶,斥道,“朝堂之上,乃议论国事之所,尔为内官,妄加言语,该当何罪?”
赵高见势不对,果断地决定弃卒保帅,吩咐拖宦官下去,斩。
片刻之后,郎官持宦官之头,入谢李斯。李斯这才面色稍缓。
李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胡亥则如坐针毡,但当着群臣之面,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胸怀宽广的架势,道,“宦官已伏法。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为朕分忧。”
李斯一通发泄之后,也舒坦了一些,于是道,“贼兵在戏邑停而不前,为不知朝中深浅,不敢轻进。一旦贼兵知咸阳空虚,必急奔来袭。留给我们的时间业已不多,须当机立断,即刻应对。臣举一人,可担讨贼重任。”
胡亥问道,“何人?”
李斯道,“少府章邯。”
李斯的意中人一经推出,群臣皆有惊异之色。少府,主掌山泽陂池之税,名曰禁钱,以给私养,自别为藏。也就是说,少府的官职相当于是宫廷的财政部长,和带兵作战全不搭界。这种官,贪污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真要让他去前线领军打仗,怎么都让人觉得不靠谱。
胡亥也有同感,道,“讨贼之任,恐少府不能胜任,当另择习于行伍之人。”
李斯道,“老臣执政多年,满朝文武,多有所知。章邯授业于故国尉尉缭,得其兵法真传,必能胜讨贼之任。”
章邯其时也列席廷议,胡亥因问道,“少府有何妙计?”
章邯道,“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郦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
胡亥小声嘟哝道,“郦山之徒,正在修阿房宫,安可轻赦。”
李斯在殿下高声道,“国事危急,请陛下速作决断。”
胡亥望向赵高,赵高心知众怒难犯,道理也全在李斯那边,于是悄悄点头。
【6、帝国反击战】
且说章邯为将,大赦天下,尽发郦山之徒,展开帝国反击之战。对章邯来说,要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将七十余万毫无战斗经验的役徒组建成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其难度可想而知。但在起义军这边,何尝不也是一些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总之大哥不说二哥,此时的两军相逢,不是更勇者胜,而是更弱者败。
章邯兵发戏邑,周文大败,退出函谷关,止于曹阳。章邯穷追,周文再败,复逃于渑池。章邯继续猛追,周文又败,全军溃散,周文自杀。
帝国再起兵两处,分别由长史司马欣和董翳统领,杀陈胜于城父,破项梁于定陶,灭魏咎于临济。章邯北渡黄河,击赵王歇等于鉅鹿。
章邯等人的胜利,让整个咸阳弹冠相庆、一片乐观,以为战争不久即可结束。章邯等人率领的还只是杂牌军,便已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等到王师一出,自然更是秋风扫落叶,不胜轻松写意之至。
殊不知,章邯等人的胜利,只是帝国最后的挽歌上一个凄美的装饰音符而已。
然而,我们也不应责怪李斯等人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事实上,就连当时的起义军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庞大的帝国将骤然崩溃,而最终的胜利将归于他们。
毕竟,当年秦军百战百胜的神话留给人们的印象太过深刻,尤其是那些亲身领略过秦军勇力的六国子民们。而如今的战局,诚如贾谊分析过的那样:
“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胜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木戟矜,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往时之士也。”
“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胜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当年六国的基业,无不有着数百年的苦心经营,而终于亡于秦国的兵锋。如今的区区盗贼,又何足道哉。
按下前方战场上的风起云涌不表,我们再来关注身处咸阳的帝国统治者们。
上回的廷议,对胡亥来说,实在不能算是一次美妙的经历。在李斯的威压之下,他若有芒刺在背,感觉自己象一个任由李斯摆布的傀儡,几乎无法呼吸。他分明能感到当时李斯眼中对他的不屑,看到当时百官脸上对他的嘲笑。事后反省起来,他越发觉出赵高的计策之妙,他的确不该上朝,在百官面前出丑露拙的。
反观赵高,廷议也让他颜面扫地,当着众人的面,他完全被李斯给镇压了下去。如今,他唯一的武器,就是紧抱胡亥的大腿,不能让李斯再将胡亥抢夺过去。赵高于是说胡亥道,“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
胡亥正自怨自艾之际,适逢赵高重申前计,两人顿时一拍即合。年轻的胡亥,决绝地告别了群臣,死心塌地地投入到了赵高一人的怀抱。
第二十二章 步步进逼
【1、赵高来访】
再说李斯,他引狼入室的苦心,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廷议之上,他占尽上风,狠煞了赵高的气焰。以此为契机,李斯决定乘胜追击,铲除赵高,重新将胡亥和国政掌控在自己手里。
朝廷群臣,与赵高为敌的不在少数,他们之所以引而不发,就是在等待一个登高一呼之人。李斯这一出头,正遂了他们的心愿,自然纷纷响应。
一个反赵高联盟正在悄然形成。
然而,李斯尚未来得及向赵高发难,赵高却主动送上门来,这倒多少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
赵高前来拜访丞相府,李斯虽然心中暗恨,却也不能不予以接待。两人坐定,李斯没好气地道,“赵君屈尊造访,李某何其有幸。”
赵高笑道,“今盗贼连败,势不久长,臣特来为丞相贺。”
李斯哼了一声,道,“令贼势猖獗如此,未知谁人之过也。赵君知之乎?”
面对李斯的话中带话,赵高面不改色,只作未曾听见,道,“臣有一事,愿与丞相私下相商。”
李斯挥一挥手,屏退左右。左右既退,赵高却又一时间沉默无话,李斯也不催促,只是独自饮酒,自得其乐。
赵高舔了舔嘴唇,道,“臣也欲饮一觞,可乎?”
李斯冷笑道,“赵君贵为郎中令,主事禁中,尚欠一觞酒乎?”
赵高讨了个无趣,却也不觉尴尬,笑道,“谚云,一人不饮酒。丞相独酌,便是在喝闷酒了。难道丞相有什么心事不成?”
李斯横了赵高一眼,道,“赵君为何明知故问?”
赵高忽然叹道,“臣何尝不知,丞相府深不可测,我有命进来,未必有命出去。”
李斯的确正在动就地解决赵高的念头。既然赵高送上门来,那也不用客气,就在丞相府内要了他的性命,既简单,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呢。李斯虽被赵高说中心事,却也并不故作掩饰,他举杯的右手依然沉稳,他饮酒的姿态依然坚定。
赵高观察了一会李斯,再道,“臣自知不为丞相所喜,丞相如欲加罪,臣也别无怨言。只是丞相想必听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丞相杀赵高虽易,想全身而退却难。”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摊牌。
李斯冷笑道,“赵君怨结上下,敌满朝野。我若欲除赵君,未知赵君身后,谁人可为赵君复仇?”
赵高神色不变,道,“臣不才,自度不如丞相远甚,每惧见杀于丞相,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以不敢不自谋,以保薄命。”
而赵高接下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却有如晴天霹雳,饶是向来镇定的李斯,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手忽一松,酒杯摔落于地。
总有一些惊慌,让人猝不及防,尤其是在那个苍老的晚上。
【2、帝国守望者】
赵高的这句话,只有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先帝遗诏,如今安在?”
嬴政的遗诏,不是明明已经焚烧了吗?而且是当着李斯、胡亥和赵高三人的面。此时赵高突然来此一问,以李斯的睿智和敏感,怎不吓得一激灵!
赵高如此一问,并非设问,而是反问,其意不言自明,那就是真正的遗诏并未毁去,而是还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赵高的手里。
赵高看着李斯的失态,心中满是快意,道,“赵某还留有这一手,丞相大概没有想到吧。沙丘之时,皇帝印玺皆在我手,伪造一份先帝遗诏,殊非难事。火中所焚者,实乃伪诏也。不过丞相也须怪我不得,赵某为了自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变出不意,李斯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无力地说道,“即便你有遗诏,那又怎样?”
赵高笑道,“如果丞相和赵高易地相处,眼看性命不保,丞相又将如何决断?”
李斯大惊道,“莫非你胆敢将先帝遗诏公诸天下?”
赵高道,“死在临头,赵某也顾不得许多。”
李斯忽然大笑,道,“你将先帝遗诏公诸天下,有几人能信?假使有人相信,又有何能为?你别忘了,胡亥继位乃是木已成舟,即使有先帝遗诏在,群臣也只能将错就错,继续拥戴胡亥为皇帝。况且,拜你所赐,先帝十八位公子,死得就只剩下胡亥一人。如果废除胡亥,又有谁有资格取代胡亥继位?”
赵高道,“丞相难道忘了,先帝之子虽皆已亡故,先帝之弟子婴尚在。我之所以独留子婴不杀,非与子婴有旧,正为今日之用也。一旦先帝遗诏到了子婴手上,后果将会怎样,相信不用赵高来提醒丞相。”
子婴作为嬴政之弟,乃是帝国宗室的领袖,其实力和威望不容小视。如果嬴政遗诏真的到了他的手上,可以想见,他是绝不会忍气吞声、将错就错的。从国家利益出发,子婴完全有责任声讨李斯和赵高背叛嬴政背叛帝国的罪孽。从个人私心出发,一旦确认胡亥的帝位得来不道,从而废除胡亥,那么皇帝之位就将非子婴莫属。因此,只要嬴政的遗诏到了子婴手上,那么,一场血战将势在必然。而且可以预见的是,由于嬴政遗诏的存在,也将使子婴处于完全正义的一方,成为人心所向。而胡亥和李斯等人则变成阴谋分子和野心家,沦为众叛亲离的少数派。两相对比,血战未发,胜负已分。
李斯大骇,道,“沙丘之谋倘若泄漏,你我将一损俱损,谁也别想全身而退。你可要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