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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气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来了宋怀仁。
宋怀仁小心翼翼地走进朱子华的办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华指了指椅子,宋怀仁坐下。
朱子华依旧铁青着脸:“现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调查你在日伪时期当维持会长的事儿,我们准备把你移交给司法局。”
“交给司法局?”宋怀仁的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对劲,赶紧追问,“长官,我这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了吗?”
“谁告诉你结了?是我们通过调查,认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
宋怀仁站起身,连连鞠躬:“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朱子华冷冷地说道:“间谍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伪时期所犯的汉奸罪是确凿的,按照业务归口的原则,你的案子应该由司法局负责,因此,我们决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司法局。”
宋怀仁听罢,大惊失色,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给司法局……我……我是为了您才得罪的张局长……您饶命,饶命啊!”
朱子华阴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怀仁哭了。
朱子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凭什么?放你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我有过命的交情吗?没有哇,那凭什么呢?不把你交给司法局,我拿什么向上峰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么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怀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当初日本人逼着琉璃厂成立维持会,是东家和王经理让我出面干的,我真是冤枉啊……”
朱子华不耐烦地冲门口喊道:“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李山东和徐海打开荣宝斋的大门准备卸窗板,突然发现张幼林正站在门口,李山东颇感意外:“呦,东家,您今儿真早。”
“睡不着啊。”张幼林神情疲惫地。
“您到后院歇会儿,我给您沏茶。”李山东转身进了铺子。
张幼林没忙着进去,他问徐海:“你说,宋怀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个……这人论做买卖是够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点儿那什么……我说不上来。”徐海支支吾吾。
张幼林望着东边升起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感叹着:“日月轮回,又是一天哪!”
云生急急忙忙从铺子里出来:“东家,您有事儿?”
“宋怀仁……昨儿个夜里没了。”
云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
“汉奸罪,被执行死刑了,我刚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惊:“东家,他的事儿不算大,手上又没人命,照理说,判个两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该死呀?”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我也没想到宋怀仁会被枪毙,这的确有些冤枉,看来司法局也会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张幼林又说道:“云生,帮我办件事儿,你待会儿去趟左家庄,请化入场帮着把后事办了,挑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云生有些犹豫:“东家,宋怀仁被抢毙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场,好也罢,坏也罢,临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没了,就别计较了。”张幼林向铺子里走去,他刚要迈进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回过身叮嘱云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烧几炷香,请僧人念念经,赶早儿超度了他,下辈子可别再做坏事儿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云生带上钱,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叹着:“东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张幼林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好人又能怎么样?你看咱荣宝斋,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比日伪时期还糟糕。”
“主要还是因为政府各部门欠款不还,咱就是想告他们,法院也不会受理,上次我问法院的人,像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起诉政府,您猜人家怎么说?想告政府?你长着几个脑袋?”
“盼了八年啊,总算是盼回了我们自己的政府,可这个政府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还想再看一看,时间长了,也许就看清了。”
徐海愤愤地说道:“东家,我看这个政府挺孙子的,您没地方说理啊,就这么熬着吧!”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哪?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毛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挺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魏东训刚找过我,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得听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王仁山皱着眉头:“东家,我听到一个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宋怀仁临被处决之前,写了两份儿供词,一份儿是揭发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后,指使荣宝斋收购嘉禾商社的字画儿,将敌产据为己有;另一份儿是,宋怀仁指认少东家和共产党有来往。”
张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放屁!”
“您别急,谁都知道宋怀仁被枪毙了,这两份供词是死无对证,况且是不是宋怀仁写的也很难说,可张乃光事隔两年以后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摆着是威胁您,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这一关怎么过。”
“怎么过?反正是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让他张乃光看着办吧。”张幼林咆哮起来。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地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压低了声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饱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刷”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党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党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迷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作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书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流着泪喊道:“爸……”
荣宝斋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云生指着货架子上少得可怜的几沓纸对王仁山说道:“您看,冰雪宣、云母宣、净皮、棉料都没多少了,安徽的纸要是再上不来,恐得用川纸顶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怅:“北方的书画家都用不惯川纸啊,这些先收起来,留给老熟人吧,唉!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货呢。”
就在这当口,任启贤送完货,拉着空板车走进广安门的城门洞,他被几个士兵拦住,一名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还小呢,六十了。”任启贤没好气儿地答道。
“嗬,你小子还挺各,怎么说话呢?”
“老总,我说您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工夫跟您逗咳嗽,没事儿我走了啊。”
“走?往哪儿走?没事儿我能找你吗?告诉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还是公事,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干什么?”任启贤倔犟地梗着脖子,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来临。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长官看得起你,带你当兵去,有饭吃、有钱儿花。”
“我不去!”任启贤挣脱着。
军官吼道:“少他妈啰嗦,这由不得你,给我带走!”
“你们讲不讲理?这不成了土匪吗?”任启贤和士兵厮打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