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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荣宝斋当伙计就是这个工钱,嫌少您就另谋高就,”庄虎臣又找出一叠笺纸递给杨宪基,“当然了,您要是当股东就又当别论了,算起来你这个伙计比我这个掌柜的还富裕,又是玩鸟儿又是养虫儿的,每月得花多少银子?”
杨宪基接过来:“是呀,你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打听一下,少东家当伙计的有几个?”
张幼林凑上去:“杨大人,这两天可是够热闹的,街上又是步军又是马队的,到现在都没消停。”
“我今天早晨得到消息,谭嗣同、刘光第、杨锐他们都被捕了,听说康有为和梁启超跑了。”杨宪基神色黯然,张幼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谭大人、刘大人他们被抓起来啦?”他转念一想,“杨大人,您不是刑部的吗?这案子最终还得由您审吧?您抬抬手让他们过去不就行啦?”
杨宪基向外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哪儿这么容易?他们的案子怕是到不了刑部,是老佛爷钦点的,别说是谭嗣同、刘光第他们,听说……连皇上都被软禁了。”
“唉,朝廷里的事儿,咱草民管不了,反正知道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听,甭管出了什么事儿,咱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过不是?怎么着,杨大人,这笺纸您选着中意的了吗?”庄虎臣问道。
杨宪基摇了摇头:“没什么中意的,如今这年月,怕是没什么好笺纸喽。”
“杨大人,您的意思是,过去还是有好笺纸的,不过现在造不出来了,是这样吗?”张幼林揣摩着。
“那是,越是好东西越容易失传啊。”
庄虎臣笑了:“杨大人说的是谈笺吧?这我们荣宝斋可没地方找去,要是能有几张谈笺,恐怕谁也舍不得卖,早列入收藏了,杨大人见多识广,是否见过谈笺?”
“谈笺自问世至今不过二百多年,虽说此笺的制作已失传,但毕竟还有存世之物,我是见过的。”
张幼林有些好奇:“什么是谈笺?我怎么没听说过?”
庄虎臣拍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得学徒呢,你要是什么都懂,我这个掌柜的往哪儿摆?说实话,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多年,真正的谈笺我都没见过。”
杨宪基告诉张幼林,谈笺是明代一个叫谈仲和的人制造的一种笺纸,由于数量少,制作工艺复杂,在当时就其贵过绫,人称谈笺。
“杨大人,我到哪儿能看到这种笺纸呢?”张幼林对谈笺产生了兴趣,杨宪基想了想:“这恐怕需要缘分,若是有缘,你早晚会见到……”
“张喜儿,原来放这儿的那一摞笺纸呢?”庄虎臣在柜台里面问道,张喜儿伸过头来看了看:“卖完了,这些日子就这种笺纸走得好,新货过两天就能上来了。”
庄虎臣从柜台里走出来:“杨大人,您要买谈笺我没地儿找去,可精致一点儿的笺纸还是有的,过两天等新货上来,我让人给您送到府上,您看看满意不满意。”
“行,那就劳您驾了。”
送走了杨宪基,张幼林缠住了庄虎臣:“师傅,您给我讲讲谈笺吧。”此时,庄虎臣的心境并不好,眼前时局动荡、买卖萧条,还不知到哪天算一站,心里没着没落的,可又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坐下:“听我师傅说,谈笺椿染有秘法,大而联榜,小而尺牍,色样不一,或屑金花描成山水、人物、鸟兽之形,或染花草,极其精美。这种笺纸现在已经失传了。”
“您师傅见过谈笺吗?”
庄虎臣摇摇头:“他也没见过,他家里的老辈儿人用过,据说谈笺有好多种,这当中最好的要数玉版、银光、罗纹、朱砂、镜面儿和官笺。谈笺用的是荆川的连纸,在这荆川的连纸上褙厚砑光,做出各种各样儿的花鸟图案,再打上蜡,才能出成品,据说谈笺‘竖滑可类宋纸’,当年董其昌对谈笺也是赞许有嘉呀。”
张幼林思忖着:“董其昌跨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与谈仲和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如果说董其昌使用过谈笺,也应该是晚年的事儿了。师傅,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后来就绝版了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嗨,说来话长,谈仲和做的谈笺,是用了一个秘传的方法,据说,这个秘传的方法,最早是他的祖上彝斋公从内府里得到的,后来,彝斋公的孙子梧亭把秘法传给了谈仲和,谈仲和试验了几次,居然就成了。”
“就这么容易?”张幼林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我看这恐怕是天意了。”
“谈仲和做出了极品笺纸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远近各处,慕名前来索要的人是越来越多,谈家雇了二十多个家僮昼夜赶造,还是供不应求。”
张幼林不假思索:“那就再多雇点人吧。”
“若是换个想发财的人,也许就这么办了,”庄虎臣停顿了片刻,“可他谈先生是个散淡之人,对名利毫无兴趣,一烦就撂挑子了。”
“撂挑子了?”
“是啊,有一天,来要笺纸的人是一拨儿跟着一拨儿,你想,这谈笺是在荆川的连纸上褙厚砑光,再上蜡,一时半会儿哪弄得出来呀,买家一个劲儿地催,谈先生终于烦了,一怒之下把来要纸的人都轰出去了,下令僮仆停工,把剩下的制笺用科,点了一把火……全烧了!”
张幼林目瞪口呆:“啊?”
庄虎臣站起身,在铺子里踱着步:“谈先生还留下一句话,‘大丈夫岂暇与浣花女子同涉人齿牙’,这意思是,男子汉大丈夫,哪儿能像浣花女子似的被人嚼舌头根子。留下这句话,谈先生袖子一甩,扬长而去,谈笺,从此绝版矣!”
“这谈先生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张幼林惋惜着,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张喜儿突然插进话来:“掌柜的,不对呀,我见过谈笺,这琉璃厂的南纸铺,好几家都摆着谈笺呀?”庄虎臣“哼”了一声:“那是赝品,赝品!要真是谈笺,谁还舍得卖?那可值了银子啦。”
张喜儿心生疑窦:“看着也不错啊。”
“那是在纸上涂了色和膏粉做成的,当时看着好,时间一长,粉就掉了,那个寒碜!唉,是仿造不得其法呀!”
“师傅,您说,这谈仲和多好的买卖,没人争没人抢的,他怎么说毁就给毁了呢?”张幼林百思不得其解,庄虎臣又坐回到椅子上:“这人间事儿,可不是你我能够揣度清楚的。”
张幼林凑上去:“师傅,我琢磨着,这谈笺恐怕还有实物传世,谈仲和既然卖出过不少,也许还有人保存下来吧?”
“那就等着吧,如果真正的谈笺还在,就早晚有现世的那一天,杨大人不是说了吗?谁能得到它,要看缘分了。”
这几天时局动荡,加之霍震西订的货也已经备齐了,张幼林心里惦记,就来刭了盛昌杂货铺。刚一迈进门槛,马掌柜就快步迎上去:“哟,这不是幼林少爷吗?可有日子没见了。”
“马掌柜,我霍叔在不在?”
“真不巧,他不在。”马掌柜环顾左右,然后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我这儿也正找他呢,霍爷不知赶上啥事儿了,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我都快急死了。”
张幼林一惊:“霍叔会不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唉,官军在城里大搜捕,我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但愿别出事。”
马掌柜显得忧心忡忡。
从盛昌杂货铺里出来,张幼林心里就琢磨上了:霍大叔能去哪儿呢?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张继林穿着一件旧式长袍从后面追上来。张幼林有些诧异:“哥,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平常不是总穿制服吗?”
张继林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幼林,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同文馆停课了,有几个教习也被抓了,说是新党,衙门里的人说了,京师同文馆是新党的老窝,抓走的这几位是明的,还有暗的没抓呢,同学们吓得都不敢穿制服了,生怕被当成新党。”
“教习们没说什么时候开课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开课呢?被抓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眼看都快毕业了,谁知道就赶上这事儿了。”
“幼林,你没事别在街上晃悠,兵荒马乱的,还是在家待得踏实。”张继林嘱咐着。
“我回铺子里去,你先回家吧。”
张继林刚走,手里拎着鸟儿笼子的张山林就从街角拐过来,他一见张幼林就兴奋地喊起来:“幼林,幼林!你干什么去?”
张幼林停下脚步:“叔儿,我是路过这儿,怎么啦?”
张山林凑上去:“你不知道吧?老嚷嚷变法的那帮人这回可全褶子啦。”
“哦,我知道。”
张山林压低了声音:“听说老佛爷翻脸啦,把闹变法的人都抓起来,二话不说就开刀问斩啊,瞅见没有?这满街的人都奔菜市口那儿赶呢,这回有热闹儿看了。”
张幼林这才发现,街上的人流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动,他惊讶地问道:“连审都不审,上来就开刀问斩?”
“那是,审多费事儿啊,一刀下去,万事皆休,走,咱们也去看看……”
张山林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张幼林拽了拽他:“叔儿,怎么不走了?”
“我这黄鸟儿该喂了,算啦,我不去啦,咱不能光图看热闹就把鸟儿饿着呀,幼林,你自己去吧。”
张幼林跺着脚:“哎哟,我的叔儿哎,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鸟儿?”
在菜市口刑场,男女老少已经把行刑台围得水泄不通,戊戌六君子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杨深秀、康广仁被五花大绑着,依次押下刑车。
监斩官、军机大臣刚毅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死刑犯们。刘光第愤怒地问道:“刚大人,凭什么不加审讯就问斩?”
刚毅并不理睬他,而是拖着长腔:“跪下,听旨……”刘光第坚持不跪:“按大清刑律,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犯人,如果临刑喊冤,都要复审,就算是我辈不足惜,你这么做也有悖于大清刑律,此举何以服人?”
刚毅避开了刘光第的目光,沉默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刘光第急躁地催促着,刚毅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奉命监斩,余下的……”随即抬手给了刽子手一个示意,刽子手朝刘光第的后膝窝一踹,强迫刘光第跪下,刘光第倔犟地又挣扎着站起来。
见此情景,杨锐大声喊道:“光第兄,跪就跪吧,尊旨而已!”刘光第这才愤然跪下。杨锐也很是激愤,但他强压住胸中的怒火,向前跨出两步,用平缓的语调对刚毅说:“我希望向圣上表明心迹……”
“圣上有旨,不准说!”刚毅蛮横地打断他,杨锐终于爆发出来,他愤然斥责:“都是你这军机大臣搞的鬼,祸国殃民的罪人……”
人群中,几个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悄然向行刑台靠近着,走在最前面的是谭嗣同的好友、京都侠士大刀王五,紧跟在他身后的就是霍震西。他们都把手插在衣襟里,仿佛一声令下就可以刀剑出鞘。
站在不远处的张幼林猛地发现了霍震西,他刚要叫喊,瞬间醒悟过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刀王五机警的目光扫视着刑场,但见清兵戒备森严,王五无奈地望着霍震西,霍震西微微地摇了摇头。两行泪水从王五的面颊上滚过,他转向了谭嗣同。
谭嗣同微笑着同王五点头大声作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刚毅见法场人群中已有异动,深恐有变,于是大喊:“尊旨……”随即“刷”的一声抛出亡命牌。玄衣红带的刽子手朝六君子抡起鬼头刀,血雾在半空中飞舞,霎时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