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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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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有事儿,脱不开身。”

井上村光就坐在溥侗的右前方,他回过头来,向张幼林致意。

演到《盗钩》一扬,金少山一句“莫非酒内有埋藏……”博得满堂喝彩,溥侗显得很兴奋:“张先生,‘金霸王’首开花脸组班,别的不说,就这一句,他的松竹社在北平就算立住脚了。”

张幼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溥侗收起了笑容:“您好像……情绪不高?”

“不是对‘金霸王’情绪不高,是最近的事儿,唉。”张幼林叹了口气。

溥侗指了指井上村光,压低了声音:“他找过您了?”

张幼林点点头,凑到溥侗的耳边:“日本人要给我个差事,我没应。”

“糊弄糊弄得了,他也找过我,我装病来着,没见。”

“您还去南京吗?”

溥侗摇摇头:“不去了,日本人一来,那边儿的差事就算完了。”

张幼林皱着眉头:“您成啊,关上大门儿自个儿过自个儿的,爱唱两句唱两句,不爱唱了,写写画画照样儿有饭吃。我那铺子可是在琉璃厂戳着,人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咱还不能硬顶,难哪!不瞒您说,我都有心把它关了。”

溥侗睁大了眼睛:“别价,多少人指着荣宝斋吃饭呢?老弟,我也算一个,我看出这路子来了,名角能歇的都歇了,往后戏是越来越没的演,我就指望着在荣宝斋挂笔单挣饭钱了,您这是积德行善啊。”

听罢溥倜的话,张幼林半晌没言语,直到散场,他才缓缓说道:“既然大伙儿把荣宝斋当饭碗,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关张,不过,溥先生,您手可得快着点儿,不能一压就是一年半载的,客人要画儿,伙计把尺寸给您送到了,抓点儿紧给人画出来,您那兰、竹也费不了多少事儿。”

溥侗拱拱手:“一定,一定,张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来日必有好报。”

张幼林苦笑着:“好报就不图了,能平安地过日子就阿弥陀佛了!”张幼林是清醒的,日本人以武力占领了北平,眼下,北平的百姓是任人宰割的角色,这样的处境还能存有奢望吗?

宋怀仁想得和张幼林可不一样,他一无财产二无靠山,除了靠个人奋斗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外,无路可走,这么多年,他那鹰一般的眼睛时时关注着命运呈现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极其微小的转机,只要发现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牢牢地抓在手中,转换成向上攀爬的阶梯。宋怀仁遇见井上村光是在琉璃厂的海王村画店门口,那天下午,井上村光一身便装,混迹在人群里闲逛,宋怀仁从海王村画店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井上村光,他思索了片刻,便快步迎上去:“哟,这不是井上先生吗?可有七八年没见着您了,又到北平来啦?”

井上村光打量着宋怀仁,他记不起这个人了。

“井土先生,您不认识我啦?宋怀仁,我现在是荣宝斋的副经理了,您到我那铺子里去过。”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噢,想起来了,宋先生。”

宋怀仁显得很殷勤:“您到荣宝斋坐会儿?”

“我先逛逛,一会儿过去。”

“得,我沏上好茶在铺子里等您,您可一定来啊。”就这样,宋怀仁主动搭上了井上村光这条线,并从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潘文雅的堂弟潘文安从美国来到北平,出任北平慈济医院的院长,张幼林去位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和他见面。

侍者带着张幼林走进西餐厅的一个包间里,潘文安迎上来,两人紧紧地握手,潘文安的汉语很流利:“张先生,早就听文雅说起过您。”

“文雅在美国还好吗?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

“胖了,再见着您肯定认不出来了,张先生请坐。”

张幼林坐下,他疑惑地注视着潘文安:“潘先生,您这个时候来北平可是需要勇气的,佩服,佩服。”

潘文安笑道:“大家不是都一样吗?日本人又没长着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怕的?我和慈济医院的合同是早就签好的,现在来也顺理成章。”

侍者送来了晚餐,他们边用餐边聊,潘文安诚恳地说道:“张先生,我虽然和您是初次见面,但您是堂姐多年的朋友,我就不绕弯子了,文雅和在美国的一些爱国人士捐助了一笔钱,他们想把盘尼西林和其他一些紧缺药品夹带在病人的康复器械里带进来,希望捐赠给和日军作战的中国军队,您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接收的人?”

“这是好事儿,就得大家摞在一块儿和日本人干。”张幼林思忖了片刻,“至于接收的人……眼下没有现成的,我想办法找找。”

“为了安全起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潘文安叮嘱着。

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侍者带着日本宪兵进来检查证件。

潘文安站起身,他改用日语:“先生,辛苦了,来杯白兰地。”潘文安倒了一杯白兰地递上去。

日本宪兵没有接,他翻看潘文安的美国护照:“谢谢,我在执行公务,请记住,这里是北平不是纽约,宵禁的时间快要到了,请尽快离开。”日本宪兵又看了看张幼林的良民证,转身离去。

潘文安对着日本宪兵的背影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已是深夜,北平城外的潭柘寺里,明岸法师正在寮房闭目打坐,突然,他的双眼睁开了,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沉思片刻,明岸法师下坐,他挑亮油灯,铺纸研墨,写了封信,第二天一早就差人送进城里。

张幼林心里琢磨着昨晚潘文安说的那件事,他刚要迈进荣宝斋,被王仁山堵在了门口:“东家,我正要找您去呢,走,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宋怀仁追出来:“经理,你跟东家好好合计合计,日本人还等着回话儿呢啊。”

王仁山回过头:“你盯着给人结账,我说完了就回来。”

张幼林感到纳闷儿:“仁山,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还不能在铺子里说?”

王仁山环顾左右:“咱们到您家说去。”

来到张家客厅,王仁山愁眉苦脸地把事情说完,张幼林听罢,半晌没言语。

眼瞧着到了晌午,该吃午饭了,王仁山催促着:“东家,您说该怎么办?”

张幼林依旧是凝神沉思,王仁山叹了口气:“唉!都是怀仁招出来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日本人躲都躲不及,他还上赶着把人家往铺子里请,弄出麻烦来了吧?给日本人做事儿,这不明摆着当汉奸吗?我可是不干,无论如何不能干,大不了一走了之。”

“你走了我怎么办?荣宝斋关门儿?”张幼林终于答腔了。

“正是想到这一层,我才没把话说死,要不然早把宋怀仁一脚踹出去了。”王仁山恨得咬牙切齿。

张幼林站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步:“唉,民以食为天哪。”

王仁山揣摩着:“您的意思是……咱应了?”

张幼林站住:“不,咱俩都不应,让宋怀仁出面,他招出来的事儿让他兜着,我琢磨着,咱把这屎盆子踢给他,宋怀仁恐怕是正中下怀吧?”

王仁山点头:“也对,瞧他那副巴结日本人的嘴脸,恨不能给人家当孙子。不过……宋怀仁不过是个副经理,日本人那儿能答应吗?”

“日本人正缺狗呢,宋怀仁主动送上门去,没有不收的道理。”

正说着,用人拿着一封信进来:“老爷,您的信。”

张幼林接过信:“谁送来的?”

“是僧人。”

王仁山站起身:“东家,就按您的意思办,我告辞了。”

张幼林本来应该尽早动身去潭柘寺,可就在这时,国军在淞沪会战中失利,上海沦陷,日军主力马不停蹄,继续进逼距离上海仅三百多公里的首都南京,不久,南京就陷入一片战火之中。

南京分店的张喜儿发出了报急电报,请求北平总店允许将店员们撤回去北平。

电报到了北平总店,王仁山正要差人去请东家,张幼林手里拿着报纸已经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焦急地说道:“仁山,南京的情况不好……”

王仁山把电报递给他:“东家,这是张喜儿刚发过来的。”

张幼林接过电报,迅速扫了一遍:“你回电了吗?”

“还没呢,等着跟您商量商量。”

这时,伙计们都不约而同地注意起东家和经理的对话,张幼林看了大伙儿一眼:“还跟我商量什么呀,告诉他们,全撤回来。”

宋怀仁拿过电报看了看:“全撤回来?那铺子谁管啊?”

张幼林沉思了片刻:“找个当地人先给看着。”

“让当地人看着?这么大个铺子,没咱的人,万一让人卷了呢?”

张幼林白了一眼宋怀仁:“要是不放心,那你去看着?”

宋怀仁被张幼林噎得涨红了脸,不说话了,伙计们捂着嘴窃笑。王仁山打起了圆场:“怀仁,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是真打起来,命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还铺子?”

“几年的心血,要是就这么毁了,唉!”宋怀仁小声儿嘀咕着。

李山东走过去,一本正经地说道:“宋副经理,您不是维持会长吗?跟日本人商量商量,南京就别打了,该回哪儿就回哪儿,要不然,指给他们南京分店的位置,打炮的时候别冲那儿轰,给您留着赚钱的买卖。”

宋怀仁气急败坏:“去去去,这儿没你搭茬儿的份儿。”

李山东转过身,和赵三龙偷着乐。

郊外依旧是炮声隆隆,南京分店里只剩下张喜儿一个人。日军轰炸机呼啸着在不远处投下炸弹,几声巨响过后,从顶棚震落下来的灰土撒了一柜台,张喜儿拿起抹布把柜台擦干净。

张乃光的秘书魏东训急急忙忙走进来:“哟,张经理,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张喜儿迎上去:“伙计们都走了,我留在这儿看铺子。”

“哪儿有这个道理,伙计们都走了,让经理看铺子?”

“我们东家发电报来,让都回去。”张喜儿摇着头,向四处看了看,“这么大的铺子,没人哪儿行啊,扔给谁我都不放心。”

魏东训压低了声音:“张经理,我可告诉您,南京十有八九保不住,说不准什么时候日本人就攻进来了。”

“那您……”

“我还有公务在身,一会儿也撤了,下关码头那儿给我们留着船呢。”

张喜儿听罢,大吃一惊:“撤?唐生智长官不是说了吗?全体守军与南京城共存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魏东训摆摆手:“嗨!您听他扯淡,这不是糊弄蒋委员长吗?”

“那都这个时候了,您还上这儿来?”

“没办法,张司长坚持要把订的画儿全带走。”

张喜儿满脸歉意:“魏先生,对不住,这一打仗秩序就全乱了,总店那边儿按时发了货,可运不过来。”

“唉,那就没办法了,咱们后会有期吧,您多保重。”说着,魏东训就要往外走。

张喜儿把他拦住:“别忙,铺子里还有一些样品,要不然您先拿去?”

魏东训思忖着:“这合适吗?”

“嗨,张司长是老客人了,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哪儿能让您空着手儿回去呀。”

“那我就挑几张,我替张司长谢谢您了……”

送走了魏东训,账喜儿就把大门关上了。

天擦黑的时候,宋栓在门外高喊:“喜子,喜子!”

张喜儿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脑袋:“你怎么没走哇?”

“进去说吧。”

原来,宋栓率领着伙计们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在汽笛拉响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叮嘱了大家几句后,铺盖也没顾上拿,就钻窗户跳下了火车。

进了铺子,宋栓先抄起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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