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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势力强大而且割据已久的河北藩镇,宣宗基本上是让它们保持现状,默认它们在这一个世纪以来所享有的特权。比如大中九年(公元855年)正月,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卒,军队拥立他的儿子、节度副使王绍鼎为留后,宣宗就没有予以干预,而是承认了他,并且几个月后便任其为节度使。到了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八月,沉迷酒色的王绍鼎暴亡,军队再度拥立他的弟弟王绍懿,宣宗也照例予以承认。
但是,对于那些一直处于朝廷有效控制范围内的藩镇,宣宗就毫不手软了。凡有藩镇爆发兵变,或是节度使不称职,宣宗的反应都相当迅速,而且手段非常强硬。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七月,浙东军队哗变,驱逐了观察使李讷。九月,宣宗便派出礼部侍郎沈询继任观察使,迅速稳定了浙东的局势。同是这一年七月,淮南发生饥荒,百姓流离失所,节度使杜悰却依旧耽于宴游,不尽赈灾抚恤之责。宣宗闻讯,几天后便派宰相崔铉接替了淮南节度使之职,把杜悰贬为太子太傅、分司东都。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湖南兵变,大将石载顺等人驱逐了观察使韩悰,杀了大将王桂直;六月,江西兵变,大将毛鹤驱逐了观察使郑宪;七月,宣歙(治所在今安徽宣州市)兵变,大将康全泰驱逐了观察使郑熏。八月,宣宗即命淮南节度使崔铉兼任宣歙观察使,出兵征讨宣歙叛乱;命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征讨湖南叛乱;命光禄勋韦宙为江西观察使,负责征讨江西叛乱。
短短几个月后,宣宗派出的三路人马便都不辱使命,顺利平定了叛乱——十月,崔铉斩杀康全泰及党羽四百余人,平定宣歙;徐商斩杀石载顺,平定湖南;十二月,韦宙斩杀毛鹤及党羽五百余人,平定江西。
大中时代,大唐帝国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太平盛世,但起码算是一个相对安定的小康之局。
这在混乱不堪的中晚唐历史上,已实属难能可贵。
然而,尽管“大中之治”在一定程度上止住了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衰亡之势,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它走向崩溃的历史宿命。
换言之,这个被后世誉为“小贞观”的时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老大帝国的一次回光返照,是末世残阳中的最后一抹辉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诗人无限怅惘的一声浩叹,不啻于是对帝国命运的准确预言。
【懿宗登基】
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春天。唐宣宗李忱四十七岁。尽管这已经是他帝王生涯的第十个年头,可宣宗李忱治国御宇的热情似乎丝毫不减当年。
面对这个从不知疲倦和懈怠为何物的天子,满朝文武当然是既敬佩又欣慰的——谁不希望这个英明神武的天子永远保持充沛的精力,永远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才干,从而长久地维护帝国的和平与安宁呢?
但问题是,这不现实。
人总是会老、会死的,李忱再怎么强悍,在这一点上也不可能超越自然规律。更何况,他前面的六任天子——顺、宪、穆、敬、文、武,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这个严峻的事实让人不敢对李忱的长命百岁抱有太大的乐观。所以,帝国必须及早确立储君,才能有备无患。
可让人遗憾的是,宣宗李忱始终不愿立储。他似乎一提起这件事情就烦。对此,宰相和百官自然是忧心忡忡。
正月的一天,宣宗召见宰相裴休,让他对朝廷在新一年里的当务之急畅所欲言。裴休不失时机地再次对天子提出:“当今首务,无如早立太子。”
宣宗闻言,立刻拉长了脸。
片刻后,裴休听见天子冷冷地说:“若立太子,朕岂不是成了闲人?”
对于天子执意不肯立储的原因,百官们自然是议论纷纷。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天子对权力的过度执著和眷恋所致。
这样的分析当然是有道理的。可宰相裴休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其实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天子故意要跟大臣们抬杠。
天子并不是真的不想立储,而是在太子的人选上与大臣们产生了严重分歧。
宣宗李忱一共有十一个皇子,长子郓王李温年已二十四,本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问题是宣宗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长子,所以早早地命他搬出皇宫,住到了十六宅的亲王府里。留在宫中的十个皇子中,宣宗最宠爱的就是三皇子夔王李滋,一直有心要立他为太子。可大臣们认为这不合礼制,应该立长子李温。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于是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帝国的储君依旧迟迟没有确立。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臣们的担心还只是一种隐忧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年,满朝文武的担心已经转变成实实在在的恐慌了。
因为这几年来,这个天纵英才的皇帝又走上了历任李唐天子的老路,开始如痴如醉地追求长生,服食丹药,结果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从这年春夏之交开始,天子体内的毒性发作,背上生了恶疮。到了八月初,恶疮大面积溃烂,天子卧床不起,再也不能上朝。宰相和百官都没有机会见到天子。
天子病危,储君未立,宫内外消息隔绝。帝国再度落入一个危险的时刻。
宣宗李忱自知不预,立即传召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宫廷南院总监)王居方,把夔王李滋托付给他们,命其拥立李滋为太子,继承皇位。
天子托孤,而且是废长立幼。这种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必须要有禁军作后盾。三个顾命宦官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一贯与他们交好的右军中尉王茂玄,获取了他的支持。随后他们又紧急磋商,以天子名义发布敕令,把不属于他们一党的左军中尉王宗实外放为淮南监军,以此保证夺嫡行动的顺利进行。
王宗实没有怀疑,即刻准备出发。可他的副手、左军副使亓元实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皇上卧病已一月有余,您只是隔着房门问候起居,今日突然被外放,这件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中尉大人难道就不想见了天子再走?”
王宗实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立刻怒气冲冲地与亓元实一起奔向皇帝寝殿。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宣宗已经驾崩,侍从和宫女们正围着遗体哭泣。王宗实与亓元实立即采取行动,召来王归长等三人当面怒斥,指责他们假传圣旨。王归长等人知道斗不过这个禁军的头号人物,只好趴在他脚下乞求饶命。王宗实随即命宣徽北院使齐元简前往十六宅迎接郓王李温。
八月九日,王宗实以天子名义发布遗诏,立郓王李温为皇太子,监理国政,同时改名李漼。同日,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被捕,旋即被杀。
又一个李唐天子,在两派宦官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被懵懵懂懂地推上皇位。
大中十三年八月十三日,二十七岁的李漼登基,是为唐懿宗。
当宣宗李忱走完他的传奇一生,“大中之治”也随之落下了帷幕。
盖棺论定的时刻,历史给予了李忱很高的评价:“宣宗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迄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资治通鉴》卷二四九)
由于这个“小太宗”的励精图治,我们才得以在中晚唐混乱不堪的历史迷局中,有幸瞥见一脉传承自盛唐的明媚、华丽与雍容。
然而,当这一页历史翻过之后,黑暗便无情地吞噬了我们的目光。
在未来的黑暗岁月里,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烟中,昔日那个煌煌大唐的浩气与精魂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最后几张年轻而惶惑的脸,在大明宫摇摇欲坠的殿廷中浮沉和飘荡……
第七章 一盘散沙的唐朝
【内忧外患的帝国】
懿宗李漼虽然在宦官的拥立下有幸坐上了皇位,但此时的李唐天下并不是那么好坐的。尽管帝国在宣宗李忱的强力治理下获得了十余年的相对安宁,可是各种历史积弊并没有完全去除,顶多只是被暂时掩盖而已。换句话说,表面稳定的大中时代并不足以成为一株让后人享受荫凉的大树,而充其量只是一只摁住弹簧的手。
当宣宗李忱强有力的大手从弹簧上移开,突然迸发出来的反弹力量就注定会震痛懿宗李漼那支纤弱无力的手臂。
对此,李漼有什么思想准备吗?
很遗憾,他没有。
他以为自己坐上的是一把太平天子的龙椅,不料却是一个无比炙热的火山口。
大中十三年十二月,李漼即位才几个月,浙东平民裘甫便揭竿而起,燃起了唐末农民大起义的第一把烽火;差不多与此同时,多年来一直向大唐纳贡称臣的南诏王国也突然变脸,出动军队大举入寇,跟李唐王朝打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就这么开场了。
裘甫是浙东的一个平民,起事之初,手下仅有一百来号兄弟,可这些人个个凶悍无比,都有以一当十之勇。所以裘甫一拉起反旗,就迅速攻陷了象山(今浙江象山县)。当地官兵屡次围剿都铩羽而归,以至明州(今浙江宁波市)的城门在大白天也四面紧闭。随后,裘甫又乘胜进攻剡县(今浙江嵊州市),一时浙东骚然。
第二年正月,浙东观察使郑祗德派出的官兵又在桐柏观(今浙江天台县西北)遭遇惨败,指挥官刘勍仅以身免。几天后,裘甫占据剡县,开放府库,招兵买马,短短几天之内,队伍就扩大到了数千人。郑祗德大恐,仓促招募了五百名新兵前往征剿,结果在剡县西面再度被裘甫打败,率兵的三个将领全部阵亡,部众几乎全军覆没。
裘甫数战皆捷,四方的无业游民蜂拥来附,变军人数迅速激增至三万人。裘甫立刻抖擞起来,自称天下都知兵马使,建年号“罗平”,还铸造了一颗“天平国”的大印。
三月下旬,变军越发猖獗,又先后劫掠了衢州、婺州(今浙江金华市)、台州(今浙江临海市)、上虞等地,攻陷了唐兴(今浙江天台县)、余姚、慈溪、奉化、宁海。所到之处,青壮年全部抓为壮丁,而老弱妇孺则遭到了无情的屠杀。
浙东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令懿宗李漼大为震骇。
江南可是帝国的“钱袋”和“粮仓”啊,怎么能起火呢?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由于帝国北方长年兵连祸结,社会生产遭到了严重破坏,加上河北诸藩一直拥兵割据,赋税自享,所以帝国的赋税收入便只能依赖于江淮地区。幸运的是,这一百多年来,帝国南方总体上还算安定,因而得以支撑朝廷的用度。可眼下,浙东裘甫的首开叛乱无疑一举打破了江南的安宁,并将直接威胁李唐中央的财政收入,懿宗朝廷自然会为之震恐。眼看星星之火即将燎原,懿宗赶紧派遣前安南都护王式接任浙东观察使,并命忠武、义成、淮南各道的兵力归他调度,全力镇压裘甫叛乱。
王式虽是一介文官,却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据说他在担任安南都护期间,便以其过人的胆识和才干而“威慑华夷”。得知朝廷派王式前来平叛,裘甫及其党羽大为恐慌,军心开始涣散。有人劝他分一些兵力袭取福建,准备一条退路,又有人劝他据险固守,实在不行就逃到海上。裘甫听来听去,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一年四月,王式抵达浙东治所越州,一面整顿军纪,一面下令各地开仓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