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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毒酒事件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封德彝一方面劝秦王对太子下手,一方面又劝太子除掉秦王,同时又跟高祖说了这么一句话:“秦王恃有大勋,不服居太子之下。若不立之,愿早为之所!”(《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很简单:秦王居功自傲,不愿屈居太子之下,这一点陛下您也知道,既然您不可能废黜太子而改立秦王,那就要早做打算。
封德彝很聪明,他没有明说应该做何打算,但是其潜台词无非是——早日铲除秦王,以绝后患。
此刻的李渊不能不受到极大的震动。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封德彝的劝告是有道理的。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一切都将变得无法收拾。
可问题是——老皇帝下不了这个手。
对于一个年逾六旬、儿孙满堂的老人而言,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和和睦睦更值得珍惜呢?还有什么比父子之情、天伦之乐更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呢?
没有了。
权力固然重要,江山社稷固然重要,可要让一个老人为了这些东西而牺牲亲情甚至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所以,尽管封德彝的话切中肯綮,尽管高祖手中的这碗水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但是他只能满怀无奈地把它端下去。
除此之外,李渊什么也做不了。
所幸老皇帝身边也不完全是反对秦王的声音。比如另一个心腹重臣陈叔达就站在秦王这边。他对高祖说:“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陈叔达的话让李渊多少缓解了一些内心的痛苦,也让他多了一个继续把水端下去的理由。所以不久后的一天,当齐王李元吉明目张胆地劝老皇帝杀掉秦王时,李渊就毫不客气地把他顶了回去:“他有定天下之功,而今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罪状,你有什么理由杀他?”
齐王咬牙切齿地说:“当初攻克东都洛阳时,他盘桓逗留,不肯马上班师,还散发大量金帛树立私恩,又违抗敕令,不是反叛是什么?但应速杀,何患无辞!”
李渊闭上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齐王只听到一个长久的沉默。
老皇帝虽然老了,有时候难免轻信而多疑,可还没老到李元吉希望的那个程度。
太子阵营的步步紧逼让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感到一根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他们的脖颈,而周遭的空气也已变得日渐稀薄。
房玄龄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对秦王的大舅子长孙无忌说:“如今结怨已成,一旦祸乱爆发,岂止是府廷血流满地,简直是社稷的灾难啊!不如劝秦王效法周公(诛杀管、蔡),以拯救家国。生死存亡之机,不容延误,必须尽早发动。”
长孙无忌说:“我早有此意,只是不敢出口,你今日所说,正合我心,我马上去跟秦王说。”
当长孙无忌将他们心中的想法向秦王和盘托出后,李世民沉吟了很久。
长孙无忌看见,他原本沉郁冷峻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尽管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妹夫眉宇间依旧英气逼人,但是长孙无忌还是注意到了,多年的戎马倥偬已经过早地在秦王脸上刻下了岁月的风霜,而紧随其后的这场旷日持久、临深履薄的政治博弈,更是让他原本清澈的目光变得日益浑浊而灰暗。
许久,长孙无忌听见秦王用一种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说:“传房玄龄。”
房玄龄来到后,迎面就说:“大王功盖天地,应该继承帝业。今日之忧危,正是上天赐给的机会,请大王不要再迟疑了!”片刻后,杜如晦也匆匆步入了议事厅。他们异口同声地劝说秦王——当机立断,诛杀太子和齐王。
李世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们脸上,眸中似乎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转瞬之间便又黯然消隐了。
房玄龄等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秦王怎么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太子和齐王发动的这一波攻击中,除了进一步离间李渊和李世民的关系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步骤是——不择手段地翦除李世民的羽翼。
李建成首先把目标锁定在李世民麾下一位大名鼎鼎的骁将身上。
他就是尉迟敬德。
李建成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亲笔信和一车金银器皿。他在信中说:“献上这点菲薄的礼物,希望得到长者眷顾,并增进我们的私人友谊。”
尉迟敬德当即提笔回信:“敬德乃一介草民,遭隋末之离乱,长久沦为草寇,罪不容赦!秦王赐我以再生之恩,而今又列位秦府,唯当以一死相报!我无功于殿下,不敢贸然接受重赏。倘若私交殿下,乃是二心;为了利益抛弃忠诚,殿下要这种人又有何用?”
同时,太子也给另一个秦王府将领段志玄送去了重贿,同样遭到段志玄严辞拒绝。
尉迟敬德随后把太子的诱降信拿给秦王看。李世民大为感动,说:“你的心志如同山岳一般坚定,纵然把黄金堆积到星辰,我知道你也不会变节。如果他再有什么馈赠,你只管收下,何须避什么嫌疑!你可以乘机刺探他们的情报,岂非良策?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会有危险。”
李世民的判断没错。
看完回信的太子顿时勃然大怒。
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虎不发威,你还以为我是病猫!
当天黄昏,尉迟敬德的府第门前就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刺客。
齐王派来的刺客。
尉迟敬德对此心知肚明。他一脸冷笑,吩咐手下把府上的每一道门全部打开,然后自己高卧床榻,若无其事地等着刺客进来。
刺客傻眼了。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刺杀对象。
眼前门户洞开,可他不能这么冠冕堂皇地走进去。
刺客照例飞檐走壁地进入尉迟敬德府内,忽然感到周围好像有无数道目光正在盯着自己。
尉迟敬德躺在内室的床上闭目养神,并且悠哉悠哉地晃着二郎腿。外面的刺客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迟疑。他好几次沮丧地退了出去,又好几次不甘心地摸了回来。
然而最终,刺客还是不敢下手。
当这个手下灰溜溜地空手而归时,齐王顿时一跳三丈高——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尉迟敬德!
齐王立刻进宫,向高祖控告尉迟敬德谋反。李渊当然知道这是无端加罪,但是翦除秦王羽翼事实上也符合他的想法,所以当即把尉迟敬德拿下诏狱。
就在齐王准备在狱中对尉迟敬德下手的时候,秦王火速入宫向高祖陈情,极力证明尉迟敬德的清白。
所谓谋反毕竟是子虚乌有之事,既然秦王力保,李渊当然也无话可说,只好下令释放了尉迟敬德。
老虎虽然发了威,但是伤不到秦王的人一根毫毛,仍有被视为病猫的嫌疑。
太子和齐王只好调整策略,转而采用斥逐手段,怂恿高祖把秦王府的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外调为康州(今甘肃成县)刺史。程知节置朝廷调令于不顾,冒死去见李世民,说:“大王的羽翼全被翦除,身躯还能活多久?知节宁死不去康州,希望大王早定大计。”
同时,太子又把漫天撒网的进攻方式改为精确打击,他对齐王说:“秦王府的智囊,足以让人畏惧的事实上只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结果,房玄龄和杜如晦也很快被逐出了秦王府。
至此,李世民身边的心腹尽数被逐,只剩下一个长孙无忌。
形势万分险恶。
长孙无忌立刻把舅父高士廉(时任雍州治中,即京畿行政长官)、右侯卫车骑将军侯君集,还有死里逃生的尉迟敬德全都召到秦王府,日夜苦劝秦王先下手为强,诛杀太子和齐王。
可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平素英勇果决的李世民此刻却变得优柔寡断。无论众人如何劝说,秦王就是不置可否。
其实,李世民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同时也比任何人都更为迫切地想要采取行动。可他首先顾虑的是——自己在京师的军事实力远在太子和齐王之下,一旦真的要拼个鱼死网破,就必须在行动之前尽量争取更多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同盟。
为此,李世民锁定了两个人。
他们就是李靖和李世勣。此刻二人都手握重兵,屯驻在北方边境防御突厥。李世民希望他们能够暗中提供军事支援,起码希望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与其保持一致。
面对李世民的试探和拉拢,李靖和李世勣究竟作何选择?
对此,各种史料记载不一。按《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李靖和李世勣还没等秦王开口,就主动对其大表忠心,频频劝他说:“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请申犬马之力。”而《资治通鉴》的记载则与之大相径庭:“(世民)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世勣,世勣辞。”也就是说,两位骁将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李世民,选择了中立。
那么,上述记载到底哪一种更为可信?
我们的答案是:后者。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假如李靖和李世勣真的加入了秦王集团,并且主动请缨,愿意效“犬马之力”,何以在整个玄武门事变中,任何史料都看不见这两位名将的丝毫踪影?
众所周知,在这场险象环生的流血政变中,秦王集团的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侯君集、张公谨等将领全都冲上第一线就不用说了,就连长孙无忌这样的文臣都要跟着秦王披挂上阵,甚至连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也要亲临现场,鼓舞士气。(《旧唐书·文德皇后长孙氏传》:“及难作,太宗在玄武门,方引将士入宫授甲,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而长孙兄妹的舅父高士廉则在情况危急时不得不释放狱囚,授以兵器,率之驰援秦王。
这一切都足以说明——秦王集团是全体上场,孤注一掷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充当预备队。假如李靖和李世勣参与了这场政变,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秦王府的兵力都不会如此捉襟见肘,而史料中也不会不留下他们的蛛丝马迹(其他参与政变的一二十号人,在两《唐书》的各个纪传中就算没留下具体事迹,也都留下了姓名)。
因此,所谓的二李“愿效犬马”云云,很可能是贞观史臣编撰《太宗实录》时的虚构。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实记载,无非是为了表明李世民得到了广泛的拥戴,从而为这场流血政变提供更多的正当性。
面对李靖和李世勣的拒绝,李世民作何反应呢?
《通鉴》称他“由是重二人”,也就是打心眼里尊重他们的选择,并从此越发敬重他们的为人。根据李世民在事后对待他们的态度来看,这种说法应该是可信的。从总体上说,贞观年间,李世民对二李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信任,并且一再予以重用。
虽然李世民并未因此怀恨,但是被人拒绝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何况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缺少这两位骁将的支持,肯定会让李世民感到一种极大的无奈和失望。
然而,不管内心多么失望,也不管敌我力量的对比如何悬殊,太子都已经率先出手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已经形成,无论如何,这场迫在眉睫的恶仗都不能不打。
问题只在于,这一仗该怎么打?
最大的问题倒不仅仅在于实力的悬殊,也不在于时机的把握和战术的选择,而是在于这场战争的性质。也就是说,李世民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