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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虽是不缺辽人彪悍刚烈的血性,可到了战场上到底是蛮勇有余而训练不足。对于施放弹道弯曲不同于普通弓箭的火矢而言,他们的精确度和一致性都是远远达不到要求的。仅有极少数的火箭击中了预期的目标,可转瞬即逝的火星甚至不足以引燃那些巨大的木制器械。建州军的反制也一如既往地迅速,在密集的箭簇飞射之下,城墙上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想要用这些民兵正面打败敌人确实不容易啊。林士铭暗自喟叹一声,抬起右手向后用力一招,大声喊道:“发砲!”
沈阳城防原先也包括了数十门神武大炮组成的重火力系统,然而现在守城一方手头却完全没有懂得操作的人员。为了弥补这一点,林士铭一早便安排人手按照宋代《守城录》的标准建造了近百门五梢石炮部署在城墙之内,本来准备当作自己最后的几笔筹码之一。此刻形势不太乐观,只能把它们提前亮出来了。
此时城中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几乎所有没上城头的劳动力都聚集在了石炮阵地上。他们每一百四十四人分为一队,一起用力拖拽系在炮梢一端的七十多根绳索,通过杠杆的作用将抛射物投向城外。每架石炮都专门在城墙上配有一名观察哨,对射击结果进行间接观测修正。
即便是在职业士兵们的手中,石炮也并不是一种精确攻击的武器装备。但数十架巨砲一起陡然发难得气势还是不容小觑。那重逾三四十斤的巨石带着万钧之势由上空坠陨,一击命中往往便能将云梯粗大坚实的木梁折为两截,而部分石炮投掷的甚至是装满火油的瓦罐!这些燃烧的爆炸物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战场,易碎的容器炸裂开后散布开的是致命而持续的青色火焰。无论木制攻城器还是密集的士兵方阵在它们的面前都不堪一击。
尽管如此,直到攻城的女真部队进入石炮的射击死角之前,他们所遭受的伤害还不足千人,二十架云梯也只被击毁了六架而已。随着云梯缓缓靠上城墙,蛮族士兵们呼喝着涌了上来——这次他们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一手举着蒙有生牛皮的简陋盾牌护住头脸,以免再蹈覆辙被开水烫个半死。
当城上守军故技重施的时候,建州兵几乎快要放声笑了起来。然而,很快便要轮到他们后悔不堪了:顺着木梯泼洒而下的不是开水,而是嗞嗞作响的滚烫沸油!女真人凄厉的哀嚎声令闻者肝胆俱裂,就连站在远处观望战局的努尔哈赤也不禁悚然变色。
“怎么?这样女真人都还没有退兵的意思吗?”林士铭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心头一阵不安的悸动。不错,这么几天来敌人的损失是很惨重,但城中守军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对敌的方法计策也快要穷尽。说得明白一点,沈阳守军已经亮出了手头全部的底牌,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州军的动作了。
天色已经渐偏沉暮,敌人却显然没有偃旗息鼓之意。一个个步兵方阵顶着炮火矢石向城墙挺进,坚定不移的军势令人为之动容。就在守军全神贯注于蜂拥上云梯的敌人之时,一声沉闷的浊响令林士铭不由浑身一颤。
又是一声闷响。这回连最普通的民众也都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了——女真人的冲车借着云梯的掩护已经不知不觉地抵近城门。八名强壮力士一同推动装有尖锐铁头的粗大原木柱,使劲撞击着早已是伤痕累累的城门。
“快阻止他们!”林士铭的声音在城楼上震响,他心急如焚,顾不得敌人的箭矢在耳边身前横飞,疾步冲上城楼向身边的每一名义兵高喊道。城防的情况他是再为清楚了,沈阳南门内的瓮城只有一道铁栅可资拒敌,要是城门被突破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快往城门下泼油!一定不能让他们突破城门!”
“锅里没有油,其余的都装给石炮做燃烧弹了。”旁侧一位老人平静地回答道,他手里端着一块巨大的门板,上面赫然钉着十多支长箭。“再说,就算有也来不及烧滚啊。”
“该死!”林士铭暗骂一声,转身朝向石炮观察员们喊道:“保持火力!不要停下!”
“不行了!”一个观察员回答道:“拖索的操炮手们需要休息!”
“让他们再坚持一下!”林士铭吼道:“至少要阻止蛮子步兵的不断增援吧!”
“乡亲们已经拉不动了!”观察员坚持道:“你想让油罐都砸到自己人头上吗?再说天色太暗了,我们根本就瞄不准敌人!”
林士铭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表示出让步,“好吧,那就马上把油罐都拿上城来!一定要烧掉这辆冲车!”
正当沈阳城下鏖战不休之时,百里之外的锦州也绝不平静。
李成梁负手站在东门城楼高处,默不作声地望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在他身后,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等诸子屏立旁侧,脸上神情均是各异。
“父帅,天色已经很晚了,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吧。”幼子李如梓低声道。
李成梁微一摆手,叹道:“如今情势急变难测,我哪里还睡得着啊。有戚南塘镇山海关,这已是万无一失的局,内阁反倒要按兵不动;努尔哈赤进了辽东(W-R-S-H-U),却一头碰上个马蜂窝,四万大军陷在沈阳进退两难。此间种种真是耐人寻味啊。”
“父帅,我不明白。”李如梓的话也代表了李家诸子的不解。
李成梁略侧过身,苍老憔悴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我不知道李书林都给努尔哈赤许诺了些什么,但有一点倒是很清楚,这块鱼饵绝不会是像它表面上那么香甜可口。短视贪婪的女真人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父帅,那么我们该要怎么办呢?”李如柏问道:“按照您的意思,内阁这次也是要对付女真土蛮的了,我们是不是要和努尔哈赤联手一起对抗萧弈天呢?”
“不!”李成梁提高声音喝道:“我一向看轻了努尔哈赤这条白眼狼,他表面上装得恭顺憨直,实际上却包藏了巨大的野心,这种人是必然不肯见容于我李家的!再说了,我李家世代戍守辽东几十年,纵使朝廷有负于我,又怎能不顾节操引贼入室呢?若是我真的这样做了,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如松,你再去一次山海关——不,不是叫你去打仗,而是去向内阁求和,带几名随从就够了。”
“父帅!您就这么放弃了?”李如柏惊道:“这里还有五万忠于我们的军队,我们还可以和萧弈天放手一搏啊!您不能就这么认输啊!”
李成梁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人生在世,成败名利便如那天边的浮云。你以为把一切都握于股掌,到头来却都是一场空。萧—弈—天,或许真的只有天命才称得上这个人的对手吧。”
第三节 热血冰心
我们发动战争,是为了实现和平。
——亚里士多德
西元1587年8月27日清晨,沈阳南门。
当第一缕淡金色的晨光把遥远地平线处群山起伏的剪影镀上一道柔和的光边时,林士铭好歹长出了一口大气,挺着僵硬的四肢慢慢靠在城垛上喘息起来。城楼上点了整整一夜的上百支火炬也在初升的旭日面前黯淡了光彩,摇曳着昏黄的火焰闪烁欲灭。
这个漫长的死神之夜终于结束了,那月暗星稀的漆黑天幕下,数以万计的女真人不知疲倦地向城墙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一夜之中有许多次,这些悍不畏死的战士顶着密集的石块和箭矢疯虎一般沿着云梯攀援直上,竟然杀开重围冲上了重兵累陈的墙垣。然而他们的落脚之处顷刻间便成了激烈的战场,杀红了眼的义兵们顾不上敌我战力的巨大差距,毫不畏惧地朝着对手扑了上去,凭借着粗糙的武器和简陋的铠甲与差不多武装到了牙齿的强敌进行最残酷的殊死搏斗。殷红的热血泉涌飞溅,残碎的衣甲龟裂散落,几乎女真武士们每一次挥动手中的利刃,都有一位义兵挣扎着向后翻身扑倒。转眼的功夫,城墙上已经凝集了厚厚一层粘稠的鲜血,令人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在地。尽管如此,建州军的残暴凶悍在沈阳军民的同仇敌忾之前却显得空洞无力,义兵们前仆后继地杀向敌人,刀砍剑刺、拳打脚踢,甚至抱着敌人一翻身滚下城去……
持续了整个夜晚的城墙拉锯战令攻守双方都耗尽了鲜血和精力,虽然建州军的攻击始终看不出有中断的迹象,但是他们的士兵脸上却越发明显地露出了疲态和震撼。此时借着黎明的晨光,林士铭和众义兵们欣慰地看到女真人开始向后退却了——没错,他们的士兵还在向沈阳发起冲击,徒劳而毫无意义的冲击;但是后备部队已经开始动摇和溃退了,他们队形散乱神情慌张,一心只想远离身后这高不可及的要塞,这以血肉之躯铸就永不陷落的坚城——沈阳。
“敌人逃跑了!敌人逃跑了!”城墙上响起一阵欢呼声,虽然带着极度的疲倦,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欢愉。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取得的战绩——把六万精锐建州铁骑阻挡在这孤城之下整整十天!谁能够想象这是几万衣衫褴褛装备粗陋的义兵们所办到的呢?
林士铭勉力扶着城垛直起身,想要把敌人溃逃的窘相看个清楚。突然间,他激动地向旁边扑了几步,一把抓起插在墙垣上溅满鲜血被硝烟熏黑的帝国双龙旗迎风挥舞,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着起来:“援军!是帝国的援军到了!”
城南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李家南一勒马缰令得坐骑长声嘶鸣仰立起来,他一挥手中宝剑,厉声喝令道:“全军突击!”但听无数战马长嘶,雷鸣般的马蹄声使天地也为之震动。帝国骑兵大队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沿着植满草皮的坚实坡地倾泻而下,如一道迅疾而致命的闪电般杀向魂飞魄散的建州军。
“给我顶住!不要害怕那些外强中干的汉人!”努尔哈赤在不住后退的队伍中拍马打旋,扬着马鞭高声呵斥着陷入混乱的部属。可惜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沈阳城下耗费了足足十天精神和体力的女真人在这新出现的敌人面前开始颤抖畏缩。劳顿和恐惧令他们丧失了一个尚武游牧民族应有的勇猛和刚烈,惊慌失措地随着大队四散逃亡。
“可恶!”努尔哈赤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他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屹立不倒的沈阳城,咬着牙勒转马头投向东方而去。“整个锦宁防线都控制在李成梁手里,干这种趁火打劫之事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他算帐的!”
一阵沙哑刺耳的吱嘎声过后,紧闭了十多天的沈阳南大门终于在铰链的牵引下缓缓开启,李家南率领明军大部按辔缓缰徐徐而入。但凡目力所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仍然是历历在目;厚实的橡木城门上包裹的铜皮早已凹凸不平,几处被撞槌撕开的破口下露出巨大的裂纹。层层叠叠的尸体浸泡在墙根下血水、油渍与泥浆和成的稀糊中,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原状。
尽管明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一场恶战甚至是屠杀之后的惨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李家南在进入沈阳城后仍然不禁为之动容。短短十天的战斗,沈阳边民竟有超过一万七千人为国捐躯,其中大多数都是青壮年男子;除此之外,另有上万人在惨烈的战斗中受伤,相当部分可能会终生致残。
相对的,女真人在沈阳城下遗留了至少一万五千具尸体,至于受伤和兵败溃散的数字虽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