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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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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孔窑洞坐落在一架大山伸向川道的一条山腿上。有一条劳动时踏出的小路,顺着山腿,蜿蜿蜒蜒,一直通向山顶。窑洞在村子的南头。经年经月的烟熏火燎八五八书房,窑洞的墙壁已经变得乌黑。窑洞前边是一块小小的平地,那叫畔,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陕北女人端着簸箕站在那里唱情歌的地方。畔上有一面砬子,一个不大的羊栅,靠近坡洼边还有几畦菜地。

自南向北,吴儿堡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山坡与川道接壤处的一个阳洼上。当年集中营式的建筑布局,如今已经让位于一种零散的错落有致的布局,整个村庄,顺着川道,稀稀拉拉,有一里多长。

秋庄稼已经完全收割完毕,碾打完毕,颗粒归仓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这家的主人杨干大,这时候该做的事情,是脖子上挎一杆唢呐,肩膀上搭一条褡裢,下趟南路,他要去进行那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令人羡慕的职业去了。可是,此刻,在绵绵的秋思中,在天空中掠过的大雁的一声声啼叫中,这个蹲在畔上,擦着铜唢呐的汉子,擦着擦着,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他想起了一桩心事。

其实,这桩心事很简单:他想让九岁的杨作新上学。他听人说了,前庄办起了一所新学,学费不算太高,教书先生也识文达礼,村上几户有见识的人家,已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上学了,因此,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拦羊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了,应该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不想让孩子一生都像他那样,跟着羊屁股或牛屁股后边转悠,拿着拦羊铲或吆牛的鞭子。其实,他的宏大抱负也十分简单和可怜,他只想让孩子识几个字,长大后或者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在镇上谋一碗公饭,或者至少,会帮助他记记收入和支出,而家里过年时的对联,也不必用一只小碗蘸上墨汁,在红纸上扣坨坨了。

但是,上学需要花销,而对一个农家来说,供一个学生,就意味着需要拿出全部的积蓄,需要在以后的日子中节衣缩食,勒紧裤带。穷虽然穷,杨干大还是有一点家底的,然而,这点积蓄是为了别的用场,积攒它,绝对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杨作新上学。

杨干大想攒足足够的钱后,为祖上传下的这三面土窑接上石口。为窑洞接上石口,这是人老几辈的愿望。在乡间,衡量一户人家的光景怎样,其中紧要的一条,就是看他能不能住上接口石窑。杨家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也许代代都有这个打算,但是都落了空。攒下一点积蓄,刚想乍舞,不是遇上天灾,就是遇上儿婚女嫁的大事。天灾还有个深浅,婚姻这事,真是个填不满的坑,通常贴上所有的积蓄,还要背上些债务,然后媳妇过门,慢慢地还。债刚还完,儿女一个跟一个地长大,儿子要聘礼,女子要嫁妆,圈窑的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又黄汤了。

杨干大的本名叫杨贵儿。媳妇过门那阵,媒人哄新媳妇,说杨家有三口接口石窑,新媳妇一听,欢天喜地地过了门。轿子落地,新媳妇挑起红盖头偷偷一看,哪里有什么接口石窑,分明是三孔烟熏火燎的黑窟窿,媳妇当时就哭了,泪水打湿了红盖头。事后,杨干大解释说,确实有过接口的打算,只是,结婚时四十块大洋做聘礼,他的力量已经耗干,再没有力气圈窑了,不过,他有一身的力气,只要夫妻齐心合力,男耕女织,再加上锅里一口碗里一口地省,要不了几年,就可以住上了。新媳妇听了,才止住了哽咽,转而,恨起要聘礼的娘家来,她发誓说自己三年不登娘家的门。她还要求自己掌管家事,她说,男人是个钯钯,女人是个箱箱,不怕钯钯没齿,就怕箱箱没底,她保证管好这个家,为有朝一日的三孔接口石窑着想。杨干大应允了她。

新媳妇跟杨干大解释说,住什么她倒不在乎,瞎好有个狗刨的窝就行,娘家的日子比这儿还苦,她只是为了争个脸面,村上的同年等岁的姑娘们,听说她嫁了户好人家,光光堂堂的三面接口石窑,都羡慕死了,如今,她美也美过了,能也能过了,谁知,说过的话,现在跌在了地上。往后,见了那些姊妹们,叫她的脸往哪里搁呢?杨干大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勒了勒裤带,对新媳妇说:我说话算数,接口石窑,我要在自个手里,把它圈起来!

今如,积蓄差不多快够了,如果明年风调雨顺,秋庄稼下来,也许就能乍舞了,可是,杨干大有了另外的心思。凭一个庄稼人的直觉和理智,他明白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然而,他记起他给婆姨说过的话,他想起他和婆姨这些年来的苦苦奋斗,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向婆姨开口。于是他没有心思再擦唢呐了,他将擦得明晃晃的唢呐提在手里,进了正窑,将它仍旧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婆姨正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他瞅了婆姨一眼,走到炕边,屁股担在炕沿上,一横身子。上了炕,他走到窑掌墙壁正中的那个窑窝跟前,揭起缦着窑窝的一块粗布,然后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向窑窝里,搬出一个瓦罐。

“不要看了!不够圈窑的。我昨晚上刚数过,五个袁大头,五个孙大头,二百零三个大铜元,七十个小铜元,剩下的,是一堆麻麻钱!”婆姨见杨干大搬出了瓦罐,看了他一眼,说。她继续干着她手里的活。她是在给杨作新纳鞋底。拦羊娃整天上坡溜坬,一个月得一双鞋。

杨干大没有理会婆姨的话,他还是将瓦罐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边盛的东西“呛啷呛啷”倒在沙毡上,然后一样一摊,细细地数起来,甚至连麻麻钱那些“乾隆通宝”、“道光通宝”、“光绪通宝”这些字样不同的,也分摊另放。最后,他伸了伸疲劳过度的腰,是的,这些钱准确的数目,正如婆姨方才向他通报的那样,而且,这些钱,为三孔窑洞接口,确实也差一点。为土窑接一个石口,并不比另圈一面全新的石窑便宜,因为石窑的窑腿细,省工省料,而土窑的窑腿粗,一孔窑与一孔窑之间的间隔又大,因此,要想将窑面齐刷刷地贴上一层细石料,用料和工程量也是不小的。杨干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村上老五家的小子上了新学,你知道吗?”杨干大试探着问婆姨。小说下载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听说了!”婆姨答道。

“听说,有多几家都在乍舞,也想让孩子去上!”杨干大又说。

“各家有各家的光景,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婆姨仍然淡淡地回答。

“你是在给新儿纳鞋底吧。这孩子,越大越匪,一双鞋,不等一个月,前边就开了蛤蟆口,露出了脚指头!”杨干大这时转变了话题。

听说提到他们的儿子,婆姨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言传。

杨干大继续说:“新儿他妈,你说,咱们的光景也不薄,说起话来,也是个人前的人,那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咱们新儿,是不是也背上它一回书包?”

“你看着办吧!你是掌柜的,杨家的主意得你拿。”

“这么说,你同意了?”杨干大一听婆姨这话,高兴得差点要喊出来。

“新儿也是我的孩子么,他成龙变虎,我比你还要高兴!”

“我的好婆姨!”杨干大一阵高兴,他想不到这个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拉住婆姨的手,真想咬她一口。

“小心针扎了你的手!”羞红着脸的婆姨说,“你就是心偏,光记着新儿,根本心里就没有蛾子。”

婆姨要杨干大赶快把瓦罐收拾起来,她说他是穷命,腰里有了两个,就烧得不得了了,显富,还不赶快藏起来,当心过路人听见了响声,晚上来撬门。

杨干大应承着,他捡起这些摞成一堆一堆的银钱,往瓦罐里放。可是,在放的途中,又记起了圈窑的事,婆姨这样痛快地答应了,这使他感到意外,同时,也令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婆姨,对不起自己当年结婚时许下的口愿,于是他对婆姨说:

“上学自然是好事,可是,新儿一上学,圈窑的事就得往后搁一搁了。孩子上学要花销。新儿他娘,不知你想到这一层没有?”

“想到了!”

“要不,让孩子学吹手吧。‘种麦不如种黑豆,念书不如学吹手’,孩子学成了吹手,也是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一辈子,且省下了上学的开销,这样,圈窑的事也误不了。咋样,你说哩?”

“不!当那低三下四的吹手干啥,坏了门风,还是让孩子上学吧!窑不圈了,新儿学成了本事,成了人前的人,比留给他三孔接口石窑,要体面得多。再说,他有本事,他手里把这窑圈起来,不就得了!”

“好婆姨,你真有见识!”

杨干大这回彻底是高兴了。他把瓦罐重新放到窑窝里,又用布缦遮好,然后溜下了炕。“我出去说个话。”他对婆姨说。接着他出了门,下了坡坎。他的五岁的小女儿杨蛾子,正和一群女孩子在畔下面的官道上跳方。他喊叫了两句,让她把裤子提起来,把裤带衿好,不要让裤裆吊在半胯里,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不像个女儿家的样。他在喊叫的同时,扬起头来,朝山头上看了看,看那在山上拦羊的杨作新,随后,他就到孩子已经上学的那家,打问情况去了。

通往山顶的那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千百年来被人的脚步千百次地踏过,被牛的蹄子驴的蹄子羊的蹄子千百次地踩过,小路十分光滑和坚硬,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穿过弓一样的山脊。路旁生长着牛蒡草和一丛丛的马莲草。小路尽头,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已经十分古老,斑驳的树皮,粗壮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上,有一个半大孩子,倚在靠近树梢的枝桠上,正在摘杜梨果吃。这是杨作新。

树上的杜梨果很密,一圪塔一圪塔的,不过这些还都是青的,或者褚红色的,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熟透。熟透的杜梨果,是酱紫色的,或者粗粗一看,像是纯粹的黑色。这酱紫色的杜梨果很甜,果子像豌豆粒那么大,里边有一个核儿,核儿和皮的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蜜一样的果肉。

有几只乌鸦也在树上落着,和这孩子抢食吃。乌鸦的身子轻,眼睛尖,鼻子灵,因此,那些最先成熟的杜梨果,往往被它们先吃了。它们能够在绕着树飞的同时,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熟得快要落下来的果子,哪怕果子在树梢上。它们落在树梢上,晃晃悠悠地,用嘴鹐着。

好在经了一场霜后,杜梨果在大批地成熟,所以孩子在每天拦羊的时候,攀上这棵巨人一样的树;树上总有孩子吃的。而且他灵活的身姿,也确实不亚于乌鸦,他也能够爬到晃晃悠悠的树梢上去。

孩子最爱吃的,是那些乌鸦用嘴鹐过,但没有吃净的杜梨果,这种果子最甜,甜得舌根发麻,一填进嘴里,果子就化了,只剩下一个核儿。

山峁的背面更为陡峭的山坡上,是一群零零星星吃草的羊只。山坡太陡,不能用做耕地,因此它荒芜着,长着蒿草和狼牙刺,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而靠崖畔的地方,开着几束秋菊,黄蜡蜡地十分耀眼。“春放一条鞭,秋放满天星”,按照父亲的教诲,秋天,羊只赶到山上以后,你只须站在高处,眺着它们,让它们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吃草,不乱跑,不跌进天窖,不让野物作践,就行了。秋天各种草都已经结籽,羊吃了上膘。这个季节是拦羊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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