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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二年七月十九日
袁世凯由于这一连串的新闻,遗老中间便起了多种议论。
“袁世凯究竟是不是曹操?”
“项城当年和徐、冯、段说过,对民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徐、冯、段才答应办共和。也许这就是智取?”
“我早说过,那个优待条件里的辞位的辞字有意思。为什么不用退位、逊位,袁宫保单要写成个辞位呢?辞者,暂别之谓也。”
“大总统常说‘办共和’办得怎样。既然是办,就是试行的意思。”
不管怎样猜测,遗老们有不少人反正是越来越兴奋了。这年冬天,光绪和隆裕奉安的时候,梁格庄的灵棚里演出了一幕活剧。主演者是那位最善表情的梁鼎芬,那时他还未到宫中当我的师傅,配角是另一位自命孤臣的劳乃宣,是宣统三年的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兼学部副大臣,辛亥后曾躲到青岛,在德国人专为收藏这流人物而设的“尊孔文社”主持社事。在这出戏里被当做小丑来捉弄的是前清朝山东巡抚、袁政府里的国务员孙宝琦,这时他刚当上外交总长(孙宝琦的父亲孙诒经被遗老们视为同光时代的名臣之一)。那一天,这一批国务员由赵秉钧率领前来,在致祭前赵秉钧先脱下大礼服,换上清朝素袍褂,行了三跪九叩的礼。这又给孤臣孽子梁鼎芬认出了气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些没带清朝袍褂来的国务员之中,叫他一眼看中了孙宝琦。他直奔这位穿大礼服的国务员的面前,指着鼻子问:
“你是谁?你是哪国人?”
孙宝琦给这位老朋友问怔住了,旁边的人也都转过头来向这边。梁鼎芬故意提高嗓门地说:
“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问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劳乃宣跟了过来。他俩一唱一和,引过来一大群人,把这三个人围在中心。孙宝琦面无人色,低下头连忙说:
“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梁师傅后来给我描述得有声有色。这个故事和后来的“结庐守松”和“凛然退刺客”,是他一生最为得意的事迹,和我讲了不知多少次,而且越讲情节越完整,越富于传奇性。
到民国三年,就有人称这年为复辟年了。孤臣孽子感到兴奋的事情越来越多。袁世凯祀孔,采用三卿士大夫的官秩,设立清史馆,擢用前清旧臣,等等举动,令人眼花缭乱。前东三省总督赵尔巽被任为清史馆馆长,被陈师傅等人视为贰臣,他自己却自言自语地宣称道:“我是清朝官,我编清朝史,我吃清朝饭,我做清朝事。”当局也不以为怪。于是那位给梁鼎芬在梁格庄配戏的劳乃宣在青岛写出正续《共和解》,公然宣传应该“还政于清”,还写信给徐世昌,请他劝说袁世凯。这时清室太保徐世昌同时又成了民国政府的国务卿。徐把劳的文章给袁看了,袁叫人带信给劳乃宣,请他到北京做参议。这样一来,又有了一位前清京师大学堂的刘廷琛也写了一篇《复礼制馆书》,还有一位在国史馆当协修的宋育仁发表了还政于清的演讲,都一时传遍各地。据说在这个复辟年里,连四川一个绰号十三哥的土匪也穿上清朝袍褂,坐上绿呢大轿,俨然以遗老自居,准备分享复辟果实了。
在紫禁城里,再没有人提起搬家的事。谨慎稳健的世续大臣为了把事情弄牢靠些,找了他的把兄弟袁世凯一次。袁说:
“大哥你还不明白,那些条条不是应付南边的吗?太庙在城里,皇上怎么好搬?再说皇宫除了皇上,还能叫谁住?”
这都是很久以后,在内务府做过事的一位遗少告诉我的。当时世续和王爷根本不和我谈这类事情,要谈的也要经过陈师傅。师傅当时的说法是,“看样子,他们总统,倒像是优待大清的。优待条件本是载在盟府……”
师傅的话,好像总是没有说完全。现在回想起来,这正是颇有见地的“慎重”态度。和城外劳乃宣那些遗老比起来,紫禁城里在这段时期所表现的乐观,确实是谨慎而有保留的。袁世凯的种种举动——从公开的不忘隆裕“在天之灵”到私下认定“皇上”不能离开皇宫和太庙,这固然给了紫禁城的人不少幻想,但是紫禁城从“袁宫保”这里所看到的也就只限于此,生出的幻想也还是一相情愿的多,何况在醇亲王兄弟们心里更不相信袁世凯会忘掉旧账。因此,紫禁城就不能表现出太多的兴奋。后来不久,到了“复辟年”的年底,北京开始变风头的时候,事实证明这种“审慎”的态度是完全必要的。
风头之变换,是由一个肃政史提出要追查复辟传闻开的头。袁世凯把这一案批交内务部“查明办理”,接着演讲过还政于清的宋育仁被步军统领衙门(等于警备司令部)递解回籍。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不少人恐慌了,劝进文章和还政于清的言论都不见了,在青岛正准备来京赴任的劳乃宣也不敢来了。不过,人们还有些惶然不解,因为袁世凯在查办复辟的民政部呈交上,又批上了“严禁复辟谣言,既往不究”这样奇怪的话,而宋育仁的递解也很别致:袁世凯送了他三千块大洋,一路上他大受各衙门的酒宴迎送,叫人弄不清宋育仁到底是受罚还是受奖。一直到民国四年,总统府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发表了一篇说是共和制不适合中国国情的文章,继而又有筹安会出现,主张推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的皇帝,这才扫清了满天疑云,使人们明白了袁世凯要复的是什么辟。风头所向弄明白了,恐怖和气愤也来了。
我从“响城”中听见中南海的军乐声,就是在这时候。那时,三大殿正进行油缮工程,在养心殿的台阶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脚手架上油工们的活动。张谦和愤愤地告诉我,那是为袁世凯登极做的准备。后来,伦贝子(溥伦)代表皇室和八旗向袁世凯上劝进表,袁世凯许给他亲王双俸,他到宫里向太妃索要仪仗和玉玺来了。这些消息引起了我的心酸、悲愤,也引起了我的恐惧。虽然陈师傅不肯明讲,我也懂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句老话,袁世凯自己做了皇帝,还能让我这多余的皇帝存在吗?历史上的例子可太多了,太史公就统计过“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哩!
在那些日子里,乾清门外的三大殿的动静,牵连着宫中每个人的每根神经。不论谁在院子里行走,都要关心地向那边张望一下,看看关系着自己命运的油缮工程的进行情况。太妃们每天都要烧香拜佛,求大清的护国神“协天大帝关圣帝君”的保佑。仪仗是忙不迭地让溥伦搬走了,玉玺因为是满汉合璧的,并不合乎袁世凯的要求(历史上出名的和氏璧在清朝不用做玉玺,而是当做古董玩赏),倒是一块也没有拿去。如果袁世凯说一声全要,文泰殿的所有“御宝”都会乖乖地交出去,因为太妃们早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这种空气的重压,特别可以从太监们的神色上感觉出来。早晨我卧室内的背书声不用说是起了变化,御前小太监们常常交头接耳,有时竟神不守舍地传说着:
“太和殿快油漆完了!”
毓庆宫里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师傅们对毓崇特别和气,没有人再拿他当“伯禽”来看待。毓崇在太妃那里成了红人,常常被叫进去赏赐些鼻烟壶、扳指儿之类的玩意儿。每逢我说话提到袁世凯,师傅就向我递眼色,我就赶紧改嘴,以免让毓崇听见传到他父亲溥伦耳朵里去。
有一天,毓崇高高兴兴地应召到太妃那里去了,陈宝琛看见窗外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神秘地对我说:
“这是臣昨天卜得的易卦,皇上看看。”
我拿过来,看见这一行字:
“我仇有疾,不我能疾,吉!”
他解释说,这是说我的仇人袁世凯前途凶恶,不能危害于我,是个吉卦。他还烧了龟背,弄过蓍草,一切都是吉利的,告诉我可以大大放心。这位老夫子为了我的命运,把原始社会的一切算命办法都使用过了。我非常感动地欣赏着陈老师傅摇头摆脑中的议论: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元凶大憝的袁世凯作孽如此,必不得善终!不我能疾,不我能疾!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为各国所公认,袁世凯焉能为疾于我乎?”
为了“不我能疾”和保住优待条件,师傅、王爷和内务府大臣们在算卦之外所进行的活动,他们虽没有告诉我,我多少知道了一些。他们和袁世凯进行了一种交易,总起来说,就是由清室表示拥护袁皇帝,袁皇帝承认优待条件。内务府给袁一个正式公文,说“现由全国国民代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这个公文换回来袁世凯亲笔写在优待条件上的一段跋语: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袁世凯乙卯孟冬。这两个文件的内容后来都见于民国四年十二月十六日的“大总统令”中。这个“令”发表之前不多天,我父亲日记里有了这样一段记载:十月初十日(即阳历十一月十六日)上门。偕世太傅公见四皇贵妃,禀商皇室与袁大总统结亲事宜,均承认可,命即行一切云。在内观看秘件,甚妥,一切如恒云云。所谓秘件,就是袁的手书跋语。所谓亲事,是袁世凯叫步兵统领江朝宗向我父亲同世续提出的,太妃们心里虽不愿意,也不得不从。其结果,却是优待条件既没列入宪法,我也没当上袁家的女婿,因为袁世凯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过了不久就气死了。
二、丁巳复辟
袁世凯去世那天,消息一传进紫禁城,人人都像遇见了大喜事。太监们奔走相告,太妃们去“护国协天大帝关圣帝君”像前烧香,毓庆宫无形中停了一天课……
接着,紫禁城中就听见了一种新的“响城”声:
“袁世凯失败,就在于动了鸠占鹊巢之念。”
“帝制非不可为,百姓要的却是旧主。”
“袁世凯与拿破仑三世不同,他并不如拿氏有祖荫可恃。”
“与其叫姓袁的当皇帝,还不如物归旧主哩。”
……
这些声音,和师傅们说的“本朝深仁厚泽,全国人心思旧”的话形成共鸣。
我的思想感情这时和头几年有了很大的不同。这年年初,我刚在奕谥法问题上表现出了“成绩”,这时候,我又对报纸发生了兴趣。
袁死了,不多天之后,报上有了“宗社党起事未成”、“满蒙匪势猖獗”的消息。我知道这是肃亲王善耆这些人正在为我活动。当初公开反抗共和的王公大臣——善耆、溥伟、升允、铁良,被称做四个申包胥的,哭秦庭都没成功,后来除了铁良躲到天津的外国租界,其余的都住在日本租界地旅顺、大连,仍然通过手下的日本浪人勾结日本的军阀、财阀,从事复辟武装活动。其中最活跃的是善耆,他任民政部尚书时聘用的警政顾问日本人川岛浪速,一直跟他在一起,给他跑合拉纤。日本财主大仓喜八郎男爵给他拿出活动费一百万日元。日本军人青森、土井等人给他招募满蒙武装,编练军队,居然有了好几千人。袁世凯一死,就闹起来了。其中有一支由蒙古贵族巴布扎布率的队伍,一度逼近了张家口,气势十分猖獗。后来巴布扎布在兵